武贞锦第一次踏入宫墙之内,层层叠叠的恢弘殿宇让人心生敬畏,幽长的宫道之中不时有几个端着东西的宫女、太监路过他们时停下行礼。
领路的公公上了年纪,走路时腿有些瘸,因此武贞锦和韩聿二人也跟着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送他们入流华宫后,那公公就一瘸一拐的进了流华宫偏殿旁的耳房。
韩聿见武贞锦一直盯着那公公消失的方向看,似乎若有所思:“怎么了?有何不妥?”
武贞锦一直觉得那公公和义父有几分神似,不由得生出几分亲切之感,眼见前去屋内通传的小太监快到他们跟前,她这才收回视线,回了句:“无妨。”
“武姑娘,娘娘说,请您一人进内。”小太监刚和武贞锦回完话,冷冰冰的转头跟韩聿说道,“二殿下,娘娘说她最近头风复发,想请二殿下去佛堂抄写经文百遍,为娘娘诵经祈福,以尽孝心。”
武贞锦听了这话微微蹙眉,可韩聿却似乎习以为常:“谢公公通传,吾即刻就去。”
韩聿临行前安抚似的轻拍了一下武贞锦的手背,眼中蕴含万千情绪:“去吧,别怕。”
武贞锦随着小太监的脚步进了流华宫正殿,殿内奢华无比、奇珍遍布,整座宫殿的地上都铺着厚实的红色地毯,她被直接引入了内殿,宫中的教习嬷嬷曾教过她进宫觐见的礼仪,她时刻垂首,不敢四处乱看,以免犯了天家忌讳。
武贞锦望见脚踏上坠着东珠、绣着福寿纹样的精致绣鞋,以及站在近侧侍候的婢女的衣摆,便知此时已站在皇贵妃娘娘面前,她从容跪拜,高声请安:“民女武氏贞锦,见过皇贵妃娘娘,望娘娘福寿绵长、贵体安康。”
武贞锦等了许久,也不见榻上人出声让她起身,她只得继续艰难维持行礼的动作。皇贵妃娘娘似乎铁了心要给她下马威,生生让她行了一炷香的礼。
武贞锦早有准备,没有半分慌乱,毕竟自刚才那小太监找借口让韩聿到佛堂抄经起,她便料到这次请安定有风波。她的这位未来婆婆,根本不喜欢她的二儿子,自然连带着她这个未来儿媳,也要跟着遭罪。
但是武贞锦愿意为韩聿隐忍,因为他曾数次向她提起他的母妃,每每提起都面带向往。纵使不知他为何不受母妃宠爱,可是他也曾为他母妃深入寒山寺求药,为见叔父一面在雪地里苦守五日,日日在佛前为他母妃祷祝。
虽然她觉得这位皇贵妃娘娘担不起韩聿的爱,可他一片赤诚、仁孝之心,她不忍伤。
武贞锦终是听到皇贵妃那装腔作势的声音:“哎呦,武姑娘怎么还在行礼?糊涂东西们,本宫病糊涂了,你们也糊涂了?”
听见主子发话,宫中女婢们这才纷纷上前去搀扶早已双腿僵硬的武贞锦,武贞锦自是要陪皇贵妃娘娘演下去:“娘娘凤体康健要紧,若娘娘还未休憩好,民女可先到殿外等候。”
皇贵妃见武贞锦还算老实,没有忤逆她分毫,这才肯施舍武贞锦几分好脸色,她的声音有些奇怪,似是伤了嗓子,说话略微有些低哑粗犷:“多懂规矩的姑娘啊,不似寻常养在商贾之家的女子,倒活脱脱像是生在官宦人家的小姐。”
身旁的嬷嬷跟着附和:“是啊,听教养嬷嬷回禀,武小姐虽自小养在蜀地,却勤奋好学、又温柔懂礼,是上佳女子。”
皇贵妃话中绵里藏针、明褒暗贬。她父亲虽早亡,可终是正五品官宦出身,她虽自小养在外祖家,却也不是粗俗的乡野丫头。她虽不以出身论长短,可是皇贵妃这番言辞,确实是在借机侮辱她和她的父母、亲族。
“贞锦一乡野丫头,能有幸见识天家富贵,得皇贵妃娘娘召见,已是三生有幸。”
皇贵妃见武贞锦仍沉得住气,渐渐也觉得没趣,只得收起嘲讽的神情,端正身姿,抬手唤武贞锦上前:“好啦,莫说这些见外的话,走上前来,让本宫看看你的脸。”
武贞锦眼见皇贵妃娘娘抬手,她只得顺从的递上手,走上前去任由皇贵妃娘娘打量。
皇贵妃拉着武贞锦纤长的手端详了片刻:“不愧是花儿一般的年纪,这一双纤纤素手,便叫人爱不释手,难怪聿儿在他父皇殿前跪了两天两夜,也要让他父皇下旨赐婚。”
武贞锦不知韩聿为了践行承诺,竟然费了如此多的心力,她心中一时愧疚与动容交杂。
“好孩子,让本宫看看你的脸。”
武贞锦自复杂情绪中抽身,缓缓抬起头,两人视线相接,一时竟然都愣在了原地。皇贵妃娘娘神色大变,激动的自靠枕上起身,颤抖着抬手去摸武贞锦脸颊:“毓儿......你......还活着?”
武贞锦霎时泪水夺眶而出,扑进姑母怀中,声嘶力竭:“姑母!毓儿找您找的好苦啊!”
久别重逢的两姑侄拥在一处恸哭不已,宫中嬷嬷见皇贵妃娘娘情绪失控,忙将宫中服侍的婢女统统赶了出去。
皇贵妃终是体力有限,半晌便有些喘不上气,武贞锦忙轻拍她的背脊,替姑母顺气:“姑母莫要伤神,千万保重身体。”
皇贵妃渐渐缓过气来,揽着武贞锦坐在榻上,心肝宝贝地唤着:“毓儿,快告诉姑母,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前朝皇帝暴戾无道、百姓怨声载道,重压之下活不下去的百姓纷纷起义,各地战火纷飞、生灵涂炭。武贞锦的母亲当时已有七个月的身孕,在回京都的路上与护送的仆从走散,被义父与姑母所救,留在红炉寨中避难。
红炉寨本是义父为带姑母躲避战乱所建,战火愈演愈烈,流离失所的百姓也越来越多,很多无家可归的百姓为寻一条活路到红路寨中寻求庇佑。义父博爱,来者不拒,带着众人在山中建设家园、捕猎为生,在战火之中救活了数百人。
母亲和姑母同是有孕之人,自然更亲近些,还曾许下承诺,为她们腹中孩子定下了娃娃亲。
那时寨中情况不好,缺衣少食,众人为了怀孕的母亲和姑母操碎了心。可即便如此厚待,母亲仍未能幸免于难,生产那日大出血,早早离世。刚刚有孕四个月的姑母怜惜她,将刚出生的她视如己出,悉心照料数年。
红炉寨中从不论出身,且自由来去,因人员流动大,唯恐战乱之时,山下境况不明,众人以往的身世惹出祸端,因此寨中人皆不提来处与过往,只谈当下与未来。
因此母亲直至去世,也没能跟姑母说出她父亲的来历。义父身为寨主,做主为她取名“毓儿”,取无私、博爱之意。几个月之后,姑母诞下一个男孩儿,因为那孩子格外粘着她,因此义父也为他取名为“聿儿”,望他“无念尔祖,聿修厥德”。
武贞锦此刻沉浸在姑母尚在人世的喜悦之中,根本无暇思考为何她的姑母会成为皇贵妃,她只顾着哭泣,只顾着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离开红炉寨后的遭遇:“我那日侥幸逃脱,等了三日大火才彻底熄灭。我不忍看大家死后暴尸荒野,任由野兽吞食,因而我在红炉寨中逗留了两个月,亲手挖了六百六十七个坟坑,葬下了殒命在火海之中的亲人们。”
似是回忆起什么不好的往事,皇贵妃眼神闪躲,捂着心口的手不住打颤。
武贞锦沉浸在回忆之中,自然没能发现她的慌乱,仍自顾自讲着:“后来我拿着义父给我的玉佩,踏上了回蜀地的路。临行前我在火场找到些钱银,却因我手无缚鸡之力,很快被人尽数抢走。路途中有人见我无依无靠,几次试图将我掳走卖掉,迫于无奈,我只得扮作男孩一路乞讨。一路上我受尽冷眼与欺凌,走了近五个月,才终于找到了舅父府邸,昏倒在他宅院门前。舅父仁善,只当我是走投无路的叫花子,给我容身之地。”
皇贵妃心疼的泪水滂沱,怜爱的搂着武贞锦不肯松手:“我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受了那么多苦。那你舅父他们就一直将你视作乞丐?你又如何认祖归宗?”
想起外祖母和舅舅、舅母,武贞锦难得勾起唇角:“是表哥贪玩,身边没有同龄的玩伴,总是想着找我玩耍。那时我在路上受了惊吓,一直说不出话,自然无法说清自己的来历。是兄长偶然发现我怀中的玉佩与他身上的相似,这才将我的身世揭晓。外祖母和舅舅、舅母本就从未放弃寻找我们母女,自从知晓我身份,便一直将我捧在手心,如珠如宝般对待。也是因为他们的爱护,我才能在三年内抚平心中创伤,再次开口说话。”
皇贵妃听了这话,顿时心生感激,忙唤门外嬷嬷进殿。
“传本宫口谕,蜀地陈家积善之家,德惠广济,慈爱布施,大义可嘉。皇子妃武氏端庄持重、大方得体,皆仰赖陈氏一族悉心教养。本宫感念陈氏辛劳,特赐黄金百两、绸缎百匹、首饰一奁,以嘉其德。”
嬷嬷们望着已经哭花妆的主子,根本不敢耽搁,抬脚便要取传口谕,却被皇贵妃娘娘唤住:“要敲锣打鼓的去传口谕,必要让乡邻父老人尽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