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逆之闻言眉尖一挑,随即站起身来。弱水磕在实木案几上发出哐地一声响,银莲绷紧的神经哪里经得起这样惊吓,顿时哇地一声将头埋进丹若怀中嚎啕大哭。
丹若亦是眉头紧蹙,暗暗捏住了手。赌输了吗?自己看人一贯不会错,可这事毕竟关乎名节,哪有男子会不在乎?
冯逆之思量转得飞快,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了。银莲怎会无端端受孕?仔细算算,她与阿祛被劫走不正是上个月的事,到这几日发现怀孕说的通。那么阿祛呢?她那样刚烈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却当众说自己受辱失贞,现在回想,莫非是要保护银莲的名声?而真正受到伤害的,其实是银莲才对。
想通了这一层,冯逆之瞬间明白高闻邸当时为何那样对待阿祛了。
若要保全母亲名节,按常理,按高闻邸的性格,当弄死阿祛才最保险的。可,那是阿祛,高闻邸下不了手。
冯逆之深呼口气,语气沉重,“姑姑,若你信得过我,就这几日,我安排人将你与银莲送去漠阳城。这孩子留不得,趁根基不稳,早早除了才是。”
丹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起身对着冯逆之就要拜谢。冯逆之眼疾手快拖托住她的手臂,压低了声音与她道:“高闻邸有求死之心,你们这一走,怕是要永别了。姑姑若有什么未办妥之事,请务必这两日内了结。”
何其聪慧,这个少年心思玲珑,竟一猜就透。丹若看着昏昏沉沉的银莲,也不再隐瞒。“银莲怀胎恰逢时乱,又感风寒,吃了不少药,导致闻邸先天不足,生下就体弱,能活这么大全靠大夫拿药吊着命。是以性格阴鸷寡言,多猜忌,能喜欢上一个姑娘属实不易。就在他出事前几日,忽然找到我,要将银莲托付于我。”
“你猜测不错,银莲为了阿祛清白,主动委身歹人孙会,这才挑动他与剑七隔阂,乃至动手。最终孙会身死,剑七重创,你方才有机会及时将人救回。闻邸自知命不久矣,万念俱灰,与其孤独死去,不如死在心爱的姑娘手中,算是以报恩德,今生牵连生死,来世再续前缘吧。”
“遗妃不知此事?”
“不知。”丹若摇头,“她几次三番要与闻邸和盘托出,闻邸都借故打断了话题。”
“也罢。”冯逆之勉强笑了笑,“各安天命。阿祛离开此处仍可放肆江湖,无人知此过往,未必不幸福。高闻邸病入膏肓,神仙难救,得偿所愿去死,也死得其所了。至少,他的死将会给一线天十万众一条生路。”
“姑姑,高四叶还需你来制衡。我有个不情之请,请姑姑成全。”
丹若自是知她难处,“公子放心,在我离开前必将军权交归你手中。”
“还需从快,从速。”冯逆之抱拳致谢,“我这就去安排余下事宜。”
朗朗乾坤,一丝云彩也无。她纵身一跃上得一棵巨大的榕树上,展目四望,曲起食指放进嘴里,有节奏的,嘹亮的呼哨声响彻四野。她眯起眼望着遥远天幕,心想着狼烟这飞禽,不知又到哪里找母鸟厮混去了。
冯逆之观日头高悬,再等会儿就该吃午饭了。她揉了揉空空的肚子,满不太开心地往菜市口赶去。没有预想中的剑拔弩张和混乱,相反,高四叶负手立在凸起的石台上,微丝不动,稳若泰山。
底下的人仍旧如她离开时那般,男子,女子和孩童各站一列,井然有序地领着东西。队伍看不见头,望不见尾,只有白家的人默不作声,不断赶着马车往仓库里卸物资。
社仓旁的一株杨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三两个成年男性环臂都未必能抱得过来。枝繁叶茂,似耸入云霄。树下摆着一张酸枝木的长条案几,一把圈椅,白衣端正坐着,面容莹白清贵,是谦谦君子的典范。他身后站着两个带刀侍从,白家徽纹绣在袍角,各个目不斜视,门神一般虎视眈眈。
再观东方铎,他骑着马来回逡巡,银袍软甲反射出刺眼的强光,一如他炽热坦荡的**。他要成为英雄一样的人物,要么像东方辞般赫赫有名于江湖,要么镇守一方,保家卫国戍卫边疆。无论哪种,他都愿意付出,甘之如饴。
冯逆之眯起眼望着,东方铎感受到她的视线,猛地转身,与她遥遥相望。
是澄澈且坚毅的眼神,叫冯逆之改了初衷,缓步朝他走了过去。
她这样闲庭散步般在井然有序的场中走动,突兀又扎眼,高四叶静静看着,心里五味杂陈。白衣亦是觉察到了气氛微妙地转变,抬眼去看,发现原是她来了,神情稍懈,一直紧绷的眉眼有了霁色。
东方铎没有下马,却暗暗捏紧了缰绳。好些事由不得人争,命里带着就有,没带,后天加倍努力,也未必能有。原本他是多么骄傲的少年,整个一线内论天资,无人能出其右。可见过这个小小少年后,自尊心被击得粉碎。
但是,见识过巅峰才知自己渺小,再重新来过,便不会夜郎自大。
冯逆之来到马儿前,笑眯眯地伸手去抚摸马儿长颈,马儿性子烈,嘶鸣一声前蹄上翻就要蹶人。
东方铎神情一凛勒紧缰绳带着马原地转了几圈,待安抚住马儿后,方才肃声道:“踏雪是纯种西域马,一旦认主,旁人摸不得。”
冯逆之眯起眼仰着头望着东方铎,学着刘炎雪的模样揣起手,露齿笑着,一副人畜无害的乖巧模样,满脸诚挚,赞叹道:“真是匹好马。”
东方铎沉默着,日头照下来,有那么一丝丝暖意。天的确是凉了,入秋后一场雨一场寒,正常而言,不消半个月,地里的庄稼就该收割了。但现如今,一线天一眼望得见尽头,到处都是皲裂的黄土,光秃秃的,又空旷又寂寥。
他想起父亲临行前交代自己的话,不由喉结滚动咽下口水。“那么多手段,你为何不用?”
“现在也不迟。”
“怎会不迟?”东方铎声若蚊蝇,目光落在塌方的遥远的那片山上。
冯逆之并不理会他的悲春伤秋,径直道:“我需要一匹跑得快的马替我传递消息,不是一个来回,而是络绎不绝,反反复复成为常态。不知你这匹马跑起来速度如何?”
东方铎觉出她语气中的轻快,言辞中的微妙,下意识朝着高台上定海神针一般杵着的高四叶看去。高四叶也正看向他二人,视线相对,反倒是高四叶率先别过眼去。
他略招了招手,侍卫上前听他指令,耳后打发他去传话。
“奉大将军的意思,若公子有需要,可以借驿站的信使马一用。”
冯逆之微微颔首,扭头与高四叶隔着广场遥遥相望。
他在想什么?
这虎符一事,看似重要,但他若说是假的,谁也不能置喙。丹若一介女流持符又如何?真正掌握实权,一手遮天的仍旧是高四叶。
现下他被震惊地无以复加,加之对前皇子的忠诚,才心有动摇没能坚定地,心安理得地将兵马自用,改弦易帜。但在绝对的权利面前,人性经不起考验。
兵贵神速,迟则生变。她眯着眼避开刺目的太阳光,缓缓渡步走向白衣。白衣早已起身立在一侧,仆人挎着描金朱漆麒麟兽首木盒过来往桌上添吃食糕点和一些卤味。一旁还有冰镇着的果酒,两方雪白的帕巾。
冯逆之理所当然地落座,迎着所有明里暗里探究,觊觎,或痛恨或嫉羡的目光,拿起纯银制成的筷子夹了一块芙蓉糕。
正要张嘴,一旁的白衣突然咳嗽了一声。
冯逆之举着筷子茫然地拧头看向他问,后知后觉回过神来,一把扔了筷子,捂嘴叫道:“啊,难道有毒?”
白衣却眉眼不动,只淡淡开口道:“净手了吗?”
“嘁。”冯逆之气得紧嘴,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乖觉地放下筷子,拿起桌上的帕巾一根一根,擦剑一般擦着手指头。
雪白的帕面顿时一片污渍。
白衣脸色很难看,不声不响地按住碗筷。冯逆之试着去拿,却难撼动分毫。她气得咬牙切齿,不住威胁道:“”白衣你可以啊,你现在有七分他的样子了,你等着,等我回去往你屋里泼粪你信不信。”
白衣脸色更难看了,甚至眼角抽搐。高四叶闻言别过头去,寒着脸,一言不发。
冯逆之哼了声,冷笑着靠在椅背上,懒散散抱臂吃着美食。没等得意,忽然一声高亢嘹亮的枭啼,本是墨点般大小的黑影以极快的速度越变越大,再一眨眼的功夫,大风裹挟着酸臭味扑面而来逼得人睁不开眼。
再看时,冯逆之已被长着尖喙的大鸟掀翻在地,徒劳地举着银筷,一桌的吃食大多摔在地上,唯独盘中的烧鸡不见了,徒留一只碎裂开的瓷盘静静躺在那里。
冯逆之气得一把摔了筷子,怒起叉腰,毫不顾忌形象地指着天上某个地方道:“臭狼烟,小心点你这个带毛的孽畜,叫我逮到你非拔了你的毛,栓住脚挂城墙上当大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