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中形势急转直下,冯逆之的压力陡增。明明已经很小心了,却还是被他一掌击中。她从地上爬起来,恨恨吐出嘴里的血,冷笑两声。
她本没什么趁手的武器,练内家子的,都是一口真气吊着,别人一刀一剑砍来刺来,速度就落了下风,如此胜负就在一拳一掌间。
可现下,郁汝癸也是如此,她便讨不到一毫的便宜。硬碰硬地交手,高下立见。
冯逆之唯一可取之处,可能是比较抗揍了。青面越是想速战速决,冯逆之便使劲浑身解数躲避。
说不清缘由,她只是直觉知道,郁汝癸不会杀死自己。
他从前有无数次机会,好些时候她能嗅出他的杀意,可很多次又转瞬即逝。这次在遗址内重逢,他化身率然人后,那种强烈的矛盾感愈加突显。现在她更加肯定,郁汝癸不会真的弄死自己。
那么这次呢?
冯逆之抹了把嘴角的血渍,一双眼底是冷冽的笑意。她会是个好赌徒,从来愿赌服输。这一把,她赌青面不会杀自己!
抱着这种心态,她直面排向肺腑的那一掌。掌风带起的风湿是有些呛人的硝石味,身体在危险面前绷得紧紧地,仿佛在迎接一场盛大的喜宴。
生死一线间,时间是会放慢速度的。冯逆之清楚地看见他左侧眉弓处藏着一粒朱砂痣,随着他眉头耸动而微露头角。
电光火石间,青面撤掌后退,内力反噬使他脚下不稳踉跄一步方才站稳。而此时的冯逆之早已算好,出其不意从他背后偷袭,由指及掌,速度奇快,不过眨眼的时间,就封住了他的周身大穴。
不及他反应,冯逆之一掌中在他的背俞穴,还要再击时,他已弹开数步拉开距离。
颇有些狼狈。
冯逆之翩然落下,亲眼瞧着他吞下一口血水。
她笑得甜腻,“看来阿祛姑娘没有在你面前说我坏话呀,咱们早晚是一家人。”
倘若有一天她死了,一定是因为嘴巴太欠。
青面抬眼看着她,若视线有重量,一定是千斤般沉甸甸的。“阿祛说怀了你的骨肉。”
“嗯?她是这么说的?太棒了,那我要想一想孩子叫什么好了。”冯逆之笑得玩味,这姑娘好有趣,视名节为粪土啊。
相比于青面的不为所动,高闻邸瞳孔一缩,暗暗捏紧了拳头。
青面知她是女娇娥又不靠谱,再加上阿祛向来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任何手段的人,所以对这二人的行为一点也不意外。
但,他觉得很烦。
“滚。”
冯逆之揪着嘴,不为所动。“没有少公子的命令,我哪都不去。”
“作死。”
青面的耐心很快告罄,再度朝冯逆之袭来。两人正打得难舍难分之际,屋外传来哨声。两长三短,急促尖锐,划破夜空。
显然,这哨声是传递什么信号用的,青面识得,顿时停下手。“高将军,人我给你带来了,杀是不杀?”
虎毒不食子,高四叶到底狠不下心来。“我儿留下,这少年却是留不得。”
“高闻霁来了。“
高四叶与高闻邸俱是一惊,高四叶忙问道:“他人在何处?”
“一线天入口。”
“你速去接应。”高四叶斟酌道:“你亲自去老夫才能放心,那里依凭天险易守难攻,闻霁手中无人,硬闯必然吃亏。”
青面早安排了人在一线天处打探消息,想着的就是卖高闻霁一个天大的人情,一旦高闻霁掌权,极耳赤也就有了倚靠。
可如此一来,这个意图造反的高闻邸就必然要死。
但高四叶始终不同意,一个武将心软至此,也是稀奇。
“他一死,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青面已走出去两步,想了想,还是多了句嘴。可能只是单纯地不解,为何放的简单的事情不做,非要做这样复杂的。这超出他的认知,又或者他曾遇过同样的困惑。
高四叶抿唇,望向面容俊美,与高夫人七分相似的幼子,抖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青面也不再提,瞥了眼猴精的冯逆之,犹豫了一瞬。高四叶怎不知他心事,出声与他道:“青面公子,老夫亦想劝你一句,不要打后山的主意了。不动尚可苟且偷生安稳一时,动了,引得争夺,不说率然一族,老夫也未必能善终。”
冯逆之听得云里雾里,好奇的小火苗蹿地三尺高。
青面默了默,转脸与冯逆之对上视线。
冯逆之满怀期待他的解惑,岂料,青面翻她一个不屑地白眼,转身离开了。
“若我不得,黑珍珠终眠于此亦可。”
“老夫也是这样想。”
几乎是青面刚走,高闻邸便高声呼叫侍卫。他气急败坏地将为首的将领一顿臭骂,而后才道:“还不快去,若将高闻霁放进一线天,本公子诛你三族!”
“若,若大公子硬闯……”
“格杀勿论!”
高四叶痛心疾首,不敢置信道:“你要弑兄不成?”
高闻邸拿起书架上的一卷《朝贡论》,原本四卷,上一卷在高闻霁府上,上二卷在此,下两卷整个一线天里都没有。
此乃驭权训下的智谋书,除却帝王和皇子们可以阅读外,旁的人连见也不得见啊!
可偏偏,高闻邸就想看一看下两卷的内容。
他笑了笑,对着高四叶道:“如果爹你现在就将军权让渡与我,宣告由我来接管一线天,又哪来的手足相残呢?”
有侍卫来报,“禀少公子,王妃持长矛闯进来了。”
“混账,连一个女人都拦不住吗?”
“孽子,你来拦拦看。”说话间大门被人用力推开,紧接着映入眼帘的就是精钢制成的矛尖,挂着褪色的红绫。着玄色披风的女子大步跨过门槛走进来,面若冰霜,冷声质问道:“高闻邸,你这是要造反吗?”
高闻邸讥诮笑道:“说好听点是遗妃,其实不过是个入了娼籍的歌女,在这摆什么架子?”
“休要胡言乱语!”高四叶起身握住刀柄要拔,冯逆之将他拦住。
“说不得吗?呵,天下谁人不知?四皇子只是瞧着她貌美罢了,便收入芙蓉帐。甚至都未曾替她脱籍,现在去淮阳府查阅,定然还有她的玉蝶。”
高闻邸眼底的厌恶和轻蔑毫不掩饰,一览无余。这些年若非她这个所谓的遗妃偏帮偏爱的,自己又怎会在父亲面前处处比高闻霁矮一头?她一口一个病秧子,骑不得马,握不得剑,话里话外都是要当成一个纨绔来养,养废,养残,养得像条狗一样离不开主人。
他恨!
恨遗妃如此明显的偏爱,恨这不公的一切,恨这孱弱的身躯,恨母亲的不争不抢。
但是,如果没人能帮自己,何妨自己去抢?
遗妃并没有他渴望看到的羞愧和自卑,相反,她脸上反倒是一种认同,和不齿。
“闻邸,你犯了大不敬之罪。皇子的女人,身份再卑贱,也不是尔等可以谈论的。”她看向高四叶,“藏着掖着有什么用?粉饰太平罢了。也不知将军为何这么坚持,非要供着上不得台面的遗孀。殿下九泉之下,又当真感激你吗?”
“闭嘴!”高四叶突然发怒,冯逆之拽着他手臂他走不得,但仍扯下那把刀狠狠掷在地上。
发出的巨响镇住室内的人,而站在门口的人却好似并无什么影响。
一袭拖地的碧色长裙,鹅蛋脸和柳叶细眉,是一张标准的花容月貌的美女模样。她缓缓抬眼,目光从室内一干人的脸上扫过。虽无一句话,但一双秋水剪瞳里却含着千言万语。
冯逆之总觉得,她有些面熟。
“将军不必动怒,他们说的,也都是实话而已。”高夫人的嗓音悦耳,端庄温雅,只这么站在那里而已,就美得叫人难以忽视。“闻邸,你还不知错?”
“娘,你怎么来了?”高闻邸很是意外,这个时辰她怎么会出现在此处?他扬声道:“来人啊,送夫人回府去。”
“我叫人接来的。”王妃拦下侍卫,呵斥道:“我看今天谁敢动?”
“高闻邸,这许多年是高将军将你惯坏了,惯得你不知天高地厚,惯得你大逆不道!高夫人,往日你不管教,今日本王妃替你管一管。你可别心疼。”
王妃说着便举起手中的长缨枪往高闻邸胸口扎去,高夫人惊叫一声,两行泪滚落在腮旁。她的娇弱无助,委实我见犹怜。
高将军一把将案牍上的砚台甩出去,正中枪头。许是王妃早有所料,枪头只是偏了偏扎进柱子里,枪柄仍握在手里。
她扭头怒目而视,口中恶狠狠骂道:“高四叶你个孬种,别人给你画个圈,就把你一辈子圈死在这里。老了,死了,你都是最忠心的狗!”
“够了!”
王妃冷笑着,来回看了看高闻邸,高夫人,“你们赢了,这么多年受到高四叶毫无底线的庇护,受尽了好处,还不知足,还要逼死他才开心吗?”
“不要欺人太甚!”高闻邸眯着眼看她,“别以为你是所谓的遗妃,就能在这里大言不惭。我爹这些年之所以对大哥和小妹极尽可能地偏爱,就是因为你总是在背后怂恿我的父亲,他因为你的偏好而偏好,因你的一句话而不公正地对待他的三个孩子。”
“而现在,我要纠正这种行为,以至于不惜通过这种手段来达成目的。为的就是要我爹知道,不论他选谁,我才是那个天选的继承人!”
王妃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般,笑得前仰后合,满脸通红。“听见了吗高将军,你听见了吗?高夫人,这话是不是听着就很耳熟?哈哈,真有趣,骨子里流淌的血果然骗不了人。”
不同于高四叶的神色复杂,高夫人明显十分惊恐,她捂住嘴,无助地望向高闻邸。口中喃喃道:“闻邸,娘说过无数次,娘只要你一生平安就好,争那些权势做什么?”
“不争?”高闻邸抬高音量,“娘你未免太天真了。你看过那些书吗?纵观历史,哪个上位者不是踩着手足的白骨俯瞰天下的?哪个上位者为了稳坐屁股下的那把椅子,用莫须有的罪名逼死血脉至亲的?今日我不反,他日高闻霁管理这一线天,我又能活几日呢?”
他放低声音,试图劝服高夫人站在他这一边。“娘,大哥自幼便与我们娘俩不亲厚,你不也说过,你只爱我一人,只我一人是你活着的盼头。若非带不走我,你早就离开这一线天南下回娘家去了。现在事已至此,我没有回头路了。事成,娘想去哪里,孩儿就陪你去哪里。事败,孩儿身死,娘也不要太悲伤,少了我这个枷锁,娘就能离开这个囚笼重获自由……。”
“住口,娘不许你这么说。”高夫人哽咽着打断他的话,“娘……娘错了,娘不该,呜呜,娘当年若不是虚荣自私,非要去抛头露面跳一支舞,又怎会弄得个无处可归无亲可认?又怎会沦落至此!”
嗯?跳舞?冯逆之摸着下巴,这桥段颇有点富贵小姐落魄书生的味道。高四叶一介武将,倒是挺会玩。
高闻邸看着高夫人,缓慢地摇了摇头,瞪圆了眼,一字一句道:“娘,晚了,很早很早以前,早在你第一次从屋顶上纵身一跃的那时起我就已经做了决定。邸儿这辈子宁可被杀死,也绝不在圈养的笼子里自缢。”
“哈哈哈,真可笑。你们可知当年四皇子起兵……”
“够了。”高四叶一掌拍断梨花木的案牍,冷冷道:“王妃若再出言不逊,休怪老夫不念旧情。”
“不念旧情?”王妃梗着脖子扭头回望他,表情古怪,像看什么恶心的东西一般,皱着眉头,哑声道:“高将军,你何时对我念过旧情?我李金梅走得每一步都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对得起任何人,反倒是你们,轻易就左右了别人的人生。那我这被耽误的一辈子,谁来偿还?”
她忽地厉声质吼道:“高四叶,你可还记得当年你如何许诺于我的?”
话到激动处,她猛地扯下左肩的衣衫,“你看这里,还有左胸,脊背,这些因为暗杀所受的伤,还有脖子,脖子是被士兵们逼着上吊硬勒出的印记,快二十年了,这脖子咽水都会呛着,多少日日夜夜活在死亡的笼罩之中,别说什么荣华富贵,我只是拿走了我应得的。而你们欠我的,又要怎么还?”
“我……”高四叶抿紧唇,下颚绷紧,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
高闻邸却好似明了般点了点头,“难怪这位王妃说什么爹都听,都信,原是如此啊。”
冯逆之也发出了哦的声音。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高四叶想辩解,却欲言又止,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落在高闻邸眼里就成了证据。
“下人们都说我长的随娘,婄姝随爹,唯独大哥,竟与王妃五分相似。”他凉凉地撇嘴笑起来,“现在不就真相大白了。”
当事三人都沉默,室内气氛有些微妙。
高闻邸站直了身子,缓声道:“都道王妃与四皇子情深缘浅,甚是可惜。闻邸私以为,这种爱情值得成全。一想到拖了这许多年,闻邸就惶惶难安。”
大家不知他此话何意,他又继续道:“冯教头,送王妃一程,好叫他二人在九泉之下再续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