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在这里?谢远之想要问。
可是她的意识逐渐涣散,她终究没有问出来。
好疼啊。
其实这三千年来,她也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那时她身在仙山,山上岁月难以得知,师父说这便是体质缘故,或许勤加修炼个几千年,就能完全好转。
这真不是时候,她想。
再醒来时,她却躺在破庙的干草垫上,阿栀正凝视着她。
她还觉得发昏。
“你……”谢远之开口。
“仙师,你刚才为何倒在林间?我本是打算回来,却看见不远处幽光闪烁,就见你倒在这幽蓝的提灯旁边……”
谢远之被问得发愣,什么情况,这还反客为主了。
“……你方才可看见陈古?”谢远之问。
接着那人就笑了:“仙师糊涂了吧,陈古不是已经死了吗?”她笑得很真实,仿佛自己真的出现了幻觉。
谢远之摸了摸鼻子,被她笑得不好意思。
那方才所见,究竟是什么?
她想起,上次出现幻觉的时候,就是在陈古被妖怪莫名其妙地杀死的时候。
她握紧了拳头,两次,擦肩而过,她却毫无发觉,那妖怪,当真隐匿在暗影中,嘲弄地看着她的举动。
“你又救了我。”谢远之对阿栀说,联想方才田叔说的话,她看阿栀的眼神温柔了许多。
阿栀一愣,就没心没肺地笑了:“仙师,感动吗……要,以身相许吗?”她说得抑扬顿挫,既妩媚,又玩味。
滚。
谢远之在心里暗骂,果然还是她熟悉的味道。
“你一定在心中骂奴家,可是你知道吗,奴家带着那么多果子,又背着你这么一个大活人,可是累煞人也。”她眼波宛转,活脱脱像个被欺负的小猫,不知情的人看去,必然心肝儿颤颤。
可怜谢远之知道她是什么尿性,就晓得她又开始捉弄自己,让自己说不出话来,左也为难,右也为难。
她此时嘴笨得像个学不来人话的八哥儿。
“够了哈。”谢远之半天从那被勾起的情绪中憋出三个字。
然后她试图转移话题:“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她问阿栀,但是见对方还是目光真挚地盯着自己,连忙把头别到旁处。
“……我想跟着你。”阿栀盯着她,非常诚恳地说出自己打算,或许是怕她拒绝,她这句话说得温和得体,就像……
一个正常人。
谢远之在内心审视自己,她对这个女的的下限已经这么低了吗?
听见对方说这句话时,她觉得对方似乎有一些可怜。
等等,她不本就是个可怜的人吗,拖陈古的福,自幼父母双亡,流落花楼,拉扯破裂自己正常的性格,卖笑求荣,只为求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谢远之心沉了沉,可是她还不断地给自己开玩笑,在每次自己心生怜悯时,就把这份怜悯破碎得荡然无存。
谢远之想,她一定不喜欢别人怜悯的眼神与语气。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阿栀最害怕的就是一个叫谢远之的人的怜悯。
她渴望这个人的善意,却害怕那灼热的温度。
我想跟着你。
谢远之在心里回味着这句话。
阿栀想,这是在托付自己的尊严,托付她的痛苦与孤独。
谢远之果然不会让她失望,她有些迟疑地看向阿栀:“那,那你就跟着我?”询问的语气。
这个傻子,明明是我在征询她的意见,她却反过来问我,阿栀心里想,却觉得似乎有清爽的甜意糊在她的心口,让她萎竭的灵魂如沐甘泉。
“仙师……”这是田叔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干草甸前,“我老了,仇家也没有了,你是我们的恩人,我无处去,也希望跟着你,老奴不才,年轻时有人去过许多地方,知道很多事情,照料人的本事也不差,就希望仙师许我一个容身之地。”
隔着火光,谢远之看见他苍灰的碎发与一双万念俱空的眼睛,他大概,确实少了个指路的人。
谢远之:“田叔不嫌弃,可以跟着我们。”
田叔便欣慰地笑了。
火旁,站着三个一见如故的人。
谢远之看着这一切,觉得事情梦幻极了。
从姐姐死后,她的孤独,何时像现在一样消散得彻底。
从一个人,到三个人。
谢远之的心绪复杂,她如今究竟是幸福,还是迷茫。
她看向庙门外的远方。
远处,银月如盘,月色倒灌下,是一只孤狼的黑影,它的背上,坐着一个少女。
呜——
这是狼嚎。
月与狼与少女。
谢远之想起了什么,她燃起手中蓝光,以一种特殊的光波召唤归来的狼。
狼踯躅前行,眼中的光很柔和。
她上前来了,化作人形,正是紫狸与茗茵。
“仙师……”茗茵情绪低落,眼睛是通红的,“你说的……是真的。”她的声音似乎又有所哽咽了,但是被她强吸一口气,忍住了。
“没有事的,孩子。”谢远之安慰道,她停顿了一下,“但是,我要告诉你,这是你自己的选择……选择,再来一次。”
阿栀听见这个词,身体蓦地颤抖了一下,脸也刷地一下白了:“什,什么?”
谢远之疑惑地看着她,茗茵的选择,与她何干?
“茗茵是流光族圣女,一生中有一次机会选择两个人,让她们带着记忆,回到过去的节点。”谢远之解释道,看向阿栀,对她的情绪不解。
谢远之发现了茗茵的身世,并告诉了茗茵这个事实,作为回报,茗茵选择的能保留记忆的人之一,就是谢远之。
阿栀低下头,看起来非常虚弱:“啊,嘿,没事,就是我是个普通人,仙师谈论的,匪夷所思,我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这样的事过于玄诡了,仙师可以再说得详细些吗?”阿栀很感兴趣地问到。
她目光流转,看向远方,如有幽思,感触道:“若是,能回到过去……”
或许她在思念她的父母,想要规避曾经的灾难。
谢远之看向她,对她表示深刻的理解:“……你……流光族人避世而居,我遇茗茵,已是奇迹……我还是从我的师傅那里知道的,他倾听过我的执念,告诉了我流光族的力量,我找了五年,就等到了茗茵一个。”谢远之转头看向茗茵:“当时,你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呢。”
茗茵低下头:“我为什么,会选择回到这个时间,那么,我选择的第二个人是谁,我为什么,竟然没有选择我自己?”她的眼中出现灼热的光芒。
告诉我啊,告诉我啊,究竟是什么不得了的原因,让我回到生命最痛苦的时间。
“第二个人,叫陈恩若。”谢远之回答。
“你爱她。”谢远之知道这句话并不容易让陈恩若接受。
“你想带她偏离痛苦,驶向健康的航道,而你,却想忘记你与她的时光。”
“为,为什么,我不信?”茗茵睁大眼睛,震惊失落。
谢远之叹了一口气,从衣袖中取出一个锦囊:“这是三十年后的你,留给你的,她说,如果在这份痛苦后你遇见新的变故,就看看吧。”
茗茵接过那锦囊:“我这么信任我自己不会偷看?”
谢远之看向她:“她说,她了解她自己。”
谢远之忽然又想起那个在梨树下忧郁的女人,花的间隙中,她的心事万重,会自言自语,目光散漫,让灿烂的花树也掩不住她忧郁的气质,凄凄冷冷的院子,只有谢远之会光顾。
阿栀听到她们的谈话,手却颤抖不断:“那,这等逆天之事,会有什么危害吗?”
谢远之看着她,觉得她好奇怪,谈及这件事,她的神色并不正常:“你为何如此好奇?”
“我……我担心你嘛,我还要跟着你呢。”她撒娇般地嗔道,无辜地看着她。
谢远之心里长叹,这真是……
“师傅说了,这是没事的。”谢远之回道,“你可放心了?”非常笃定的样子。
放心个屁,阿栀在心里暗啐道,哪门子师傅。
但她还是说:“好啊,我放心了。”
谢远之莫名,暂时不想理这个女人,继续拉着茗茵说话:“我明天带你去找她吧。”
“谁?”
“陈恩若啊,你的一个愿望来着。”
茗茵沉默。
“你就有两个愿望,第一是陈恩若,第二,是希望我把这个锦囊交给你。”谢远之摸摸她的头说,“我知道,这些难以消化……”
“我想找到那个仇人。”茗茵说,目光坚定,她对爱这一虚无的事态度冰冷,十分不屑。
谢远之看着她,看着破庙这堆人,觉得世界真奇妙啊,五个亲人死去,或多或少以报仇为执念的生命,就这样聚在一起,好像命运潮流驱驶。
她在此刻感慨良多,怨憎会,成了她们这群人的原动力,那么,她们还记得,自己的价值吗?把价值托付在恨上,是高贵,还是愚蠢?
她思考这一切,在心中画着姐姐的轮廓,试图勾勒一个完整的人格,请求她的解答,回应她的只能是黑暗,无尽。
“或许,我们活得太累了,忘记我们爱的人,对我们真正的期许。”
阿栀说,谢远之看向她,仿佛黑暗流逝,离开了光芒,“人的底色本就是向上的,仇恨这个东西,拉扯我们,把我们拉向奇怪的远方,逐渐背离底色初衷……离去的人,不愿见此模样。”阿栀看向谢远之,平静地说,不再是轻浮的样子。
谢远之从她眼中探求到希冀的光晕,赤诚的眼光,温柔又熟悉。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报不报仇似乎不再那样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