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她不公平。”谢远之不解地对陈恩若说。
“我知道。”陈恩若扶住手边刚好的一处凭栏。倾身托着腮,呼出一口气,在冬日散成白雾。她神色惘然,“你说的,尊重我的决定。”
谢远之见那团气息,想着阿栀,不知不觉也陪着她,怅然趴在栏上:“我不知道我该不该这么做,毕竟我实际欠的是茗茵,但你是她喜欢的人……你得给我一个理由。”
陈恩若看着天空:“我不懂,他真的是皖北王子,上一时空,他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推倒王贫,他却常年在边陲重镇抗击极北,仿若水火不容,直到他被诬陷,直到陈家满门被屠,我从未怀疑过他……”陈恩若哽咽一声,“我记得,他的亲信从边陲来,给我带来陈羽在白色绷带用血写就的遗书,那上面写着:陈家忠义。”血色浸透绷带的深处,在那样厚的绷带上,无论正反,都见其遒劲苍凉。
她颤抖着,可能是那场景给她弥留的阴影太深刻,她的手一时松开扶手,像那串绷带从她手心滑落。她一旦想到,就觉得脏腑被豁出七零八落的沟壑。
她重新费力把手撑在栏杆上:“我知道,忠义或者不忠义,其实也会因为我的念想改变……我嫁与王贫后,父亲没几年驾鹤西去,陈玲若出家了,陈羽是我唯一信赖的亲人……我知道我与他的话在变少,但他也常修书来,问我过得幸福吗,字里行间,我大概知道,倘若我说一个不好,他绝对不顾君臣名节,直捣黄龙。我大概也知道,王贫对我的爱,虚浮而刻意,不过我还是希望他有一天,能够真正为我打动——所以我每次回信,都粉饰太平,报喜不报忧,陈羽在边疆守着,我知道很大一部分,他是为了守住我的幸福……”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一串泪珠滑落着:“他写下那血书,是打消我的疑虑,告诉我,他绝对不是摧毁她妹妹幸福的祸首。我向来是这么认为的。”
谢远之看她一番动情模样,拍了拍她:“或许真相就是如此。”
陈恩若看向她,“我记得上一次,也是这个时候,父亲行军用兵向来少有纰漏,却意外走漏风声,被骨辰军偷袭。我因为贪玩,偷偷跟去,陷入险境,是陈羽救了我,他大挫骨辰……我们本以为与骨辰军还要陷入一场恶战,他们却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出现过。不过陈羽倒是他莫名消沉了一段时间,大醉三日,不饮不食……后来他却忽而清醒,找我父亲磕过一个头,发过一个毒誓,说他永远是父亲的孩子,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陈恩若走近谢远之:“父亲不愿与我多说此事,你的猜想是什么?”
谢远之因她正经的模样一怯,后退几步。
“或许她娘因为他救我的选择永远离开了他,我们也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陈恩若把双手搭上谢远之的肩膀,沉声哭泣道:“他欠茗茵的,我也欠他的……”
谢远之看着她,想着上一世茗茵静坐亭间那淡然忧郁的神色:“这次她做什么都是对的,别顾虑我的感受,好么?”她如是对谢远之说道。“你接下来会遇到的那个偏执的茗茵太可怕,她的心事躲在极端的角落中,那不是我。”茗茵眼睛润上沉痛的雾,“现在这个这样要求你的茗茵,才是你应该对之信守承诺的人。”
谢远之打量着陈恩若:“我希望她会理解的。我会尽量帮你……毕竟这是我的,承诺。”她心中却暗自伤神,因为她看不到如今的茗茵能有穿透极端的仇恨,找到她们未来的能力。
她自己又有吗?阿栀,你是谁?
谢远之呼出一口气,这些事她也不想再思虑。
北明行军的帐篷中,茗茵还不曾醒来,陈恩若坐在床侧照料。端详着睡梦中的女孩。
“你刚才敲得是有多狠。”陈恩若扶额苦笑。
谢远之摇了摇头:“放心,早晚会醒的。”她一双眸看向陈恩若:“倒是你,可该好好考虑她醒来后你怎么面对她。”
彼时谢远之依靠在帐篷支架,看向帐外,军士都忙于操练,许是方才从家中归来,更深知自己铁肩之上担下的责任,故训练时容光焕发。骨辰治下暴虐成患,中原民不聊生,那么多逃亡到北明的难民更是给了他们警示,若不想北地也惨遭毒手,推翻骨辰光复前朝是很有必要的。
他们之中也有本就是难民的许多人,望着昔日故土,盼着早日能有归乡之荣并解救不知音讯的乡亲父老。
“将军回来了。”士兵中不知谁呐喊一声,所有的人都昂扬着姿态,做着迎接的状态。
陈恩若起身,同谢远之一起去接见北明候。
谢远之走到近处,看见马背上的人,孙虎昆么?
此时林渊正在他的身侧,模样谦恭严肃,谢远之心中嘶了一声,怕是无人能看清这两人关系吧。
她转目又看见一个清秀异常的年轻人,穿着不同寻常,举手投足间满是矜贵,却偶然间能从其眼神中瞥见一些胆怯,或又一些阴毒傲慢。
迎接之后,此人却是跟随谢远之陈恩若二人而来。
“阿若。”青年以一种清悦的声音唤她,咧开嘴笑着,生就一双玄水潭般润泽水亮的眼睛,就那样深深倒影着陈恩若的脸庞。
“贫哥。”陈恩若故作温纯的回应他。
谢远之在旁边端详着这王贫模样,或许让人想起家中那只吐着舌头,如同咧嘴微笑的小狗来。难怪前世陈恩若被惑得五迷三道。
他拿出衣袖中的一只发簪:“孙兄重情重义,赠我黄金珠宝,也要我为你挑一支首饰,这发簪是我细选的,簪身云纹舒展,簪头珠玉碧透,我觉得若你戴上,素雅雍容,十分相衬。”
陈恩若掩面低头一笑,对上谢远之的眼睛,嘴上做着白痴的口型,旋即抬头后,接过发簪,嘴角微扬:“谢谢贫哥,我很喜欢。”
谢远之有些震惊原来陈恩若也是这么演技高超的。
忽而她又想到王贫是否得知自己亲信黎琛亡故的事情。想来,黎琛许久不出现在他眼前,他必然会料到东窗事发。怀疑的矛头就指向陈恩若,毕竟黎琛是在监视陈恩若时人间蒸发的。他如今若已经料到黎琛遇害,还能以如此态度对陈恩若,想来试探占了许多。
确实是可怕的人。这两人面上一片祥和,心里怕是早就风起云涌了。
王贫看了一眼谢远之,礼貌道:“想来这位就是阿若口中的仙师了,果然气质出尘,不似凡俗。”
谢远之拱手,心里觉着好笑:“谬赞了。”
王贫笑笑,眼中难说像旁的人一样,能被意识到或许他心里在盘算什么主意。王贫看人,就是一片纯真好意的感觉,加之唇边笑颜,甚能蛊惑人心。
“贫还有要是与候爷相商,便不打扰二位姑娘了,告辞。”说罢他还看了一眼陈恩若,舍不得似的。陈恩若也无奈只好和他含情脉脉。
王贫走后,谢远之忍不住笑出一声。陈恩若看她一眼,摇了摇头:“实际我直泛鸡皮疙瘩。”
谢远之看个笑话,心却飘到阿栀那里去。她想起阿栀与她初见时的一颦一笑,她心里寒意凛凛,仿若置身在雪雾迷蒙的雪地中,朝那逼仄的幽峡看阿栀的影子,只看到骤雪在暗色中遮掩远处那单薄的身影。她在回头吗?其实能单向清晰看见她的一举一动?她哭笑地呵了一声。
陈恩若看穿她心事:“或许她有苦衷的,找机会好好和她聊一聊……别像我的前生那般,留下颇多怨憎遗憾。”谢远之似乎有些不屑于她的说法。
“有些事,旁观者清,阿栀姑娘,她身世成谜,但那其中情谊,你不必质疑……我见过,她在无人时看你的眼神,可不似寻常的爱慕。”陈恩若探寻着记忆中那眼神:暧昧中沉着冷烟,冷清地拥抱着,却又淡薄无痕。她看着她,却好像一块枯石,缄默温柔地伫立。
谢远之摇了摇头:“我和她的纠缠确实该有千年……现在她在我眼中,若她与杀害姐姐的妖物有勾当,她便是我的仇人,若她是有旁的什么缘由,她便是我命中过客。”她语气狠狠的。
陈恩若料不到她的执念这般深:“我听闻的,神仙都靠普渡众生的大爱熬化生命孤苦,而你仅仅靠恨横渡千年,值得吗?”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值得的?”
谢远之蹲下身,缩成颤抖的刺猬一般,:“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我忘了,我忘了我除了除妖的欲念,我该怎么办,我是谁,我该怎么活?我的生命又是什么?”
当一份**支撑一个人太久,走过了太长的岁月,它就会成为生命的一部分,俯仰之间,呼吸之下,如影随形。
像被托举着的心脏,拿得起,放不下,否则就是被掐灭灯芯的光火,黯淡了,喑哑了,沐浴于长夜,伸手不见五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