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千年 第36章 千年樱

“我睡了多久，阿栀？”谢远之牵着她的手，漫步在那院外仿若熟悉的林野。

不同于冬日的衰败，这里的春天姹紫嫣红，生命的盛景在肆意铺陈。

阿栀道：“没多久，三天罢……你被不明的花香致幻，举止诡异，行踪不明，我在那荒林找了许久，才勉强把你拖出来。”

谢远之思索着，脸色有些苍白，她想起上次在冰湖小宿闻到的迷香，如此相似，总觉得出于那妖的手笔。

它在告诉自己什么吗？她与它如此接近，两次，擦肩而过，了然无痕，却徒留不明的记忆从她的脑海中生长。

如同被种下一颗种子，树叶生长，脉络如掌纹伸展，年轮旋转，描绘这记忆的影像。

可惜被拦腰截断。

这种感觉使谢远之窒息，像心跳突然停搏。

是记忆，她有这样的确信，那不是幻境，但她无法解释。

“我们是怎么到这里的？”谢远之愕然，心想这里离环阳，是有些距离的。

阿栀正要开口。

“哼呵——”一阵轻笑传来，谢远之骇了一跳，悄无声息地，她旁边就站了一个戴着半扇花神面具的少女。

她的装束着实显眼，火红而灼热的花镶嵌衣裙，甚至有的小花生动地开于那半扇面具之上：“要我来解释一下嘛？”面具少女莞尔，红唇勾起，她那眼睛，如地下深埋涌动的岩火，暗红间是毁天灭地的庞大的能量，让人难以不惧。

阿栀注意到，谢远之的身躯在微微抖动，额头上有汗珠落下，耳尖微红，大概是体热被扬起。

“快别这样……”阿栀声线柔弱，她双手抓住谢远之的手，转头眼神凌厉地威胁面具女道。

“呵呵。”面具女的眸间岩火散去，空留深渊，澄净的水从底部生出，旋涡逐渐上升，填满这里，寒潭萧瑟，百草荒枯，是生命的禁区。她如今的气质与方才，判若两人。

面具女玩味地抬手挑起谢远之的下巴，直白地打量，声音落地，像融化的雪水滴在冰棱：“标致的小妹妹，能耐也不错，竟然能在我面前保持站立，不如以后让我罩着好么，嗯？”

他妈的——

阿栀和谢远之同时心底暗骂。

谢远之对这样的无礼甚是不悦，电光火石之间，食指与中指并起捏诀，一抬就是对着面具女的脖颈。

一把气化的弯刀，被谢远之紧紧捏在手上，刀刃只一步之遥。

面具女面色却惊喜。

谢远之不寒而栗，原因是她才料到这一刀，是那荒芜的回忆中一缕白色游丝，吊她而出。

“不错呢，真的很不错。”面具女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

谢远之迷惑中，那女子身高蓦地升高几丈，如同树木生长，谢远之刀刃划过，却也只在渐高的树皮留下浅浅的痕迹，面具女的双足和双手呈现木色，半扇面具也镶嵌进皮肤化作树纹。

她的手握住谢远之的腰，把她举在半空，这种感觉很难受。

硕大的湖蓝眼睛凝视着她，她能清晰看见自己的倒影。

面具女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不枉我在你身上浪费那么多花粉哈……记一下，我叫千年樱……”

“我管你叫什么……”谢远之碎道，“放我下来。”

“脾气好大……我是想好好和你谈谈的……诶诶诶，等等……”

谢远之施咒，气刃飞于空，抵住那湖蓝的眼睛。

“好嘛，你赢了……我可不想当个瞎子。”千年樱的声音带着些委屈，眼中涟漪圈圈荡开，像是小雨滴落在池塘。

谢远之看着自己的身影也在她眼内随着水波摇晃，只觉得诡异：“你是它？”

“我不是诶。”千年樱树色嘴角勾起。

“你知道我在说谁？”谢远之警觉。

千年樱有意无意地向下看了一眼：“知道呀……楠木金棺，要吃三千个人的小妖怪，不过呢……”她顿住不言。“小妹妹，这样总是拿着刀其实没礼貌哦。”她自顾自自地说着，期间把另一只手掌摊开，把谢远之放在上面，“不过想来你这样也蛮不舒服的……把刀放下吧，我们好好谈谈？”她言罢，还手欠地用手指摸了摸谢远之的头。

谢远之强行忍着不适，收了气刃：“你和它什么关系？”

“她呀，哼呵，她有求于我，我嘛，就给她卖了些花粉。”她说得很轻巧，眼中水流上行，可能是翻了个白眼，“那种级别的小妖怪，也是得亏我施舍。”

“别听她胡说！”平地惊雷，饶是把谢远之也吓了一跳。那是阿栀的声音。向下看时，她的样子气鼓鼓的。

蛮可爱，谢远之心里想。

“别担心，我心里有分寸——”谢远之宽慰她，用手在嘴边做喇叭状，一字一字清晰地随风飘进阿栀的耳朵。

阿栀几欲昏倒，扶额想到，她有什么分寸啊？

千年樱冷哼，这两人真是，她还在这里呢，她不屑地看着刚才咋咋呼呼的谢远之：“你问了这么多问题，我也想提提我的要求。”

“你还得告诉我它在哪。”谢远之面色严肃，不容让步地说道。

“你知道了会难过的，小孩。”千年樱有些无奈，“我答应那个人不说。”

“人？”

“嗯哼？大概可以这样理解，就是个吊着命的家伙罢了。”

“你糊弄我？”谢远之表情难看，她冷笑着：“既然你又不能告诉我它在那，让我去报我的大仇，我帮你，我能获得什么好处？”

千年樱笑容不减。

“孩子，你该知道，什么愁啊怨啊的，都不重要……”她笑得神秘，凑到谢远之耳边：“唯有记忆才是。”

痴怨情仇，哀苦喜忧，唯有系于记忆，方得始终。否则，就是无水之萍，无碑之墓，如永恒的飞鸟，终无归路。

谢远之垂下头，像撞上一卷长风，逆羽刺痛，止步不前：“你知道，那是我的记忆……你刚才说花粉，还有吗？”

千年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头。

她的发丝有融汇的藤蔓，一朵粉色的花安然盛放，微黄的花芯溢出清冷的香。

“你得帮我一件事……”她眼波流转，折着食指，点向谢远之的手。

树木粗糙的触感让谢远之不适，摩挲之间，谢远之却发现手中白光点点，她看见了运行的气体。

如果说她的手掌是恒星，那么这些气流正围绕着她的手形成轨道，如晨雾星环。

千年凝视着，追恋着什么，湖蓝眼睛中变得烟雾缭绕，突突突涌上沸腾的气泡，她沉默半晌，开口却有些艰难：“……我需要你的能力……我有一个爱人，她失去了我们之间最珍贵的回忆。”她说到爱人时，眼中水色柔情，湖蓝间一种安定的力量，消散了蒸汽，平复了暗流涌动。

谢远之心生一种同情的感觉，觉得这个妖怪不再面目可憎。

“我的花粉无法唤醒它，但你的白色气体却可以。”千年温柔地谈道，眼中倒映谢远之的手心，“它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流光。”

“你知道它的来源？”谢远之问到。

千年怅惘道：“历历在目。”

谢远之沉默着，看她动情的表情，想到也许和她的爱人有关。

“不过这些与花粉，我都只会在你帮助我之后告诉你。”

“你要我怎么帮你？”谢远之承认自己是个情种，这体现在自己曾经因为对姐姐那隐秘的爱，就毅然脱离尘俗，遍访名山道士，只为习得伏妖之术。而现在遇见第二个情种，虽然看着不像善茬，她竟然也慷慨而关怀地想要提供帮助。

千年扫了扫手，谢远之眼光微晃，随即眼前黑暗如泼墨，她还思考着。

恍然间，如丝的细网漫天交织，犹如星辰，银丝纵横，每处的结点，画面都是清一色的——

一个女人在给樱花浇水，种子，幼苗，小树，大树，繁华满树，花瓣偶尔落在女人清冷如雪的面上。她瞳色如月，忧郁在一天天积累。

而她额头间的白色蝴蝶，也越看越微弱，战栗着，扑腾着，向那灰沉云海。

谢远之记得自己似乎见过这一幕，在一片浩然的花海上。但是她记不清。

她和阿栀遇到了一个举止轻浮的乖张男子，然后呢？

“但是，这段记忆，我得在十年后给你。”千年调笑着。

谢远之觉得头脑嗡地一块，因为它清楚记得，十年后，吃人的妖怪就此烟消云散。人们三千年的阴霾被阳光刺破。

那个妖怪也纯粹是无聊，生命终焉，最后一口楠木金棺，还要投上一张字条，那一如既往的诡异笔记，让人不寒而栗：

我吃了他

——此去无期愿君恒久福寿安康

那里面据说被放了一块半月形玉佩，像是曾经南淮冰心随身携带的。

最后一个遇害人性子孤僻，少与人来往。村人发现时，才上报官府。

官府不解这字条与玉佩的含义，对于这恐怖字条的祝福也是连连摆手，表示大可不必。

不过他们大抵知道，此去无期的这四个字的份量。他们想着，这场三千年的怪谈，曾被无数家庭深信，被用来恐吓不听话小孩，甚至被歹毒之人利用，宣扬天神降罪，皇权落幕……这些，终将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