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之。”谢揽之到那草屋内,唤着小男孩的名字,语气竟然很是严肃。
“姐姐……”坐在一个简陋草榻的小男孩有些害怕道,缩着身子,望向谢揽之身后的陈瑛,谢揽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陈瑛依靠在门扉上,她双手抱肩,修长一条腿撑在门上,她的眼睛乘着光流,晕染明朗的神色,睫羽轻颤,她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旋即舒展着笑道:“阿栀姑娘教养弟弟太严厉了。”
谢揽之垂下眼:“见笑……”她扯出一个笑容,揉着谢隐之的头,“还不谢谢陈瑛姐姐的救命之恩。”谢隐之埋下头,身子仍然有些颤抖,嘴微张,欲要开口。
陈瑛摆摆手道:“诶,没事没事,这小孩可有礼貌,早已谢过了。”
她眼眸上转,想到什么,叹气道:“我看姐姐家的弟弟小小年纪就温文尔雅的,我家那个哥哥小时候可就不顶事了,混世魔王一个,没少让人头疼……”
陈瑛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把自家哥哥的糗事统统拉出来讲了一遍……说话间咬牙切齿,对他小时候捉弄自己的那些事耿耿于怀。
不过话里话外,谢揽之听来,知道兄妹俩关系大概是不错的。
谢揽之被她逗笑道:“阿栀姑娘真不拿我们当外人……”
“我看姑娘觉得亲切。”她道,“话说,姑娘怎的流落到这穷乡僻壤来了。”
“门阁之间,兄弟阋墙的故事,我若不带着阿弟逃出来,难免有血光之灾。”她叹气道,也不欲再装,向陈瑛摊牌。
陈瑛有些怜悯地看着她,若有所思:“有些感触,瑛父辈的家中兄弟,不过为了争一条祖父留下的胡凳,都要大打出手。”她有些鄙夷道,但也很无可奈何。
“姐姐家业深厚,那更是在所难免。”她闷闷道,看向谢揽之:“出来是好事,也免得为那些蝇营狗苟的事情受气。”
谢揽之给她一个肯定的点头。
“姑娘打算去哪里?”陈瑛问道。
“环阳……投这孩子的外公,李彦太守。”谢揽之看了隐之一眼。
陈瑛眼睛亮起来:“李彦爷爷竟然是小隐之的外公吗?”
谢揽之表情错愕,对的,这乱世能单枪匹马在外面闯荡的女人,绝非泛泛之辈。
她暖煦地笑道,眼角弯弯,眼中满溢浅淡的辉光:“看来陈瑛姑娘不仅卓尔不凡,还与小女渊源颇深。”
笑容是最好的掩饰,眼前身份不知的女人,她只觉得危险,没有知根知底,永远是不可控制的威胁。
所以,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陈瑛摸了摸鼻尖:“家父陈褀,猎户出身,后又考取秀才,拜在李彦太守门下……这次也是奉太守爷爷的命,前去安阳郡与安阳郡主建交。”
安阳郡主乃是先皇之女,当今乱世名义上的长公主,皇权旁落的年代,唯有安阳郡主雄踞一方,其他的皇族大都沦为各世族的傀儡。
谢揽之笑着看她。
陈瑛看着她灿烂的笑颜。
好漂亮,好可爱。
但是方才生气训诫弟弟的时候也好吓人。
她愣神间,忽然想出一些礼数,她躬身:“小姐好。”动作很蹩脚,像从没做过似的,确实如此。
谢揽之笑容不曾落下,脑中却去想她那个摸鼻尖的动作。
因为什么,有所隐瞒吗?她那个后知后觉的礼数也难免……
她噗呲笑出声,音调把握得十分准确,像是真的很开心:“陈瑛姑娘,不用这样的,你叫我的名字就好。”
陈瑛挠了挠头,有点憨憨地笑道:“……姐姐说话让人如沐春风……”也可能是纯粹她好色,谁知道呢。
谢揽之看着她一连串的动作,心情十分的抽离,思考此情境适合什么样的表情。
谢揽之笑道:“妹妹率直可爱,我也很喜欢的。”
“走吧,姐姐。”陈瑛伸出手,谢揽之则毫不犹豫地把手托付给她。看得出陈瑛很信任她,这很难得,这份信任她不想削去半寸。
虽然她并不信任陈瑛这个人。
会不会这一伸手,会给陈瑛一个自己很愚蠢,很容易轻信别人的印象,不过一旦留下,谢揽之也会觉得她的目标达成了。
而后的谢隐之注视这一切:“陈瑛姐姐真好。”他说道,“姐姐……”这句呼喊一如既往的微弱。
他希望姐姐善待这位陈瑛姑娘。
谢揽之回头,笑容明媚璀璨:“嗯?”她柔和地回应,却在谢隐之能看到的地方用没有被牵住的手向下压了手指。
这是预警。
谢隐之几不可察地抖了抖,她在装什么,虽然她一直是为我好。
他不再说话,自觉地翻身,下了草塌,脚尖触地时,他闷哼一声,十分虚弱。
谢揽之有点担忧地向他走过去,扶好这个豆丁大的孩子。
陈瑛看到这一幕,快步走到谢隐之的面前,一只手轻轻把他抱了起来,她笑着:“小孩子身体弱,昨天彻夜奔逃,又有摔伤和淤青,我来吧。”
谢揽之看向她一手缠着绷带,一手抱着她的弟弟,心情复杂:“你也是个病人。”
“哈?我皮惯了,哪都折过,但是运气非常的好,甚至不妨碍我单手拿我的宝贝。”她神气地扭了扭腰,谢揽之才发现她的腰间佩有体量较小的弯刀,“抱个小孩子,不成问题。”
“姐姐面色乌青,看来近日过于辛劳,也好好休息才是。”她有些骄傲地说道,嘴角洋溢着笑容,在明朗的晴光下,面庞被染上光泽,从浅到深地渐变,发丝呈现橘色的柔和,“那个什么,我前去环阳,要先在安阳为爹娘办一件事,瑛瑛愿陪姐姐一程。”
谢揽之恍惚间有不真切的感觉,世界当真会有这样热情的人么,她有些不过脑子的回到:“我同你一起,我于安阳还算熟悉,说不定我能帮上什么忙。”
对的,其实她只是需要一个人保驾护航,能不能帮忙是另外一回事。
按大房的尿性,即使到了武陵,到了环阳,也不会轻易放过她们姐弟俩。
陈瑛像吃了蜜糖一般点了点头。
她跟着她,看着她抱着弟弟却不太艰难的背影,感受阳光洒在脸上,感受踩在厚雪踏实舒服的感觉,一步一步陷入雪地,又把脚抽出。
她默默地从不真切地感觉中抽离,从恍惚的情绪中清醒。
她看着陈瑛的背影,逐渐放空,恢复那个可以自我调控的自己。
她很害怕,不由自主的情绪。
那么,该用怎样的人物设定与她相处,这是她害怕的问题。
一个正常的女人吧,她想。
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她凝滞。
一双手,指尖被冰霜覆盖,僵硬可怕。
谢揽之看到了那枚戒指,上面雕刻着做展翅高飞状鹰隼。
她认识。
陈瑛察觉她的停止,回头,神色立刻十分荒乱。
谢揽之见到她的表情,以触电般的感觉,起伏的思潮陷入平静:“这是什么?”她轻轻地问,她太抽离,看着对方面部肌肉的变化,让她越发没有恍惚的感觉。
陈瑛结结巴巴:“是,是……”
她臂弯上的谢隐之软软糯糯地发话道:“昨天晚上姐姐昏倒,冽鹰和他的手下,追杀上来,是陈瑛姐姐,保护了我们……”
谢揽之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嘴角扬起一道笑容,安慰性地轻扶了她的手:“妹妹不必担心,我也不是什么死板的人,事出有因,自然会有杀戮的存在。”
陈瑛舒了一口气:“是这样……如姐姐所见,我杀过很多人,双手不怎么干净。”
谢揽之掂掂脚,心疼地看她,伸手以指尖轻轻触了触她的头,嘴角的笑不曾化开:“我不在乎……”她的眼中蓄着温软。
谢隐之暗暗撇嘴,姐看谁都是这样一副神色,含情脉脉地,肝脑涂地的人就多了。
她凑到谢揽之耳边,平和地说,距离掌握地十分恰当,蜘蛛吐出游丝般轻挠她耳畔:“冽鹰很强,南淮武榜第七,你能杀了他,卓尔不凡。”她带着欣赏的神色看向她,给她一个清甜的笑。“所以,有什么好心虚的……这是很骄傲的事情。”
陈瑛十分不好意思,低垂了头;“母亲总是说我煞气太重,没人会喜欢。”
她抬头,眯着眼笑道,如释重负:“想着给姐姐,留一个好印象嘛。”
谢揽之因她直率地发言掩面一笑,旋即看向陈瑛那双裹着绷带的手,担心道:“你知道冽鹰在南淮的外号么,坠臂鹰,平时癖好,就爱断人一只手臂。”
陈瑛摆了摆头:“害,这位不是没成功吗,当其近身时,我就已将其击毙,只是被这厮化了一个血淋淋的大伤口。”
谢揽之心疼地戳了戳她的臂膀,陈瑛吃痛一嘶。
陈瑛不等她道歉:“我知道这半日路程开外有一个驿站,那有好马给我们骑。”
谢揽之极其配合地点点头:“嗯!”十分感动的样子,她有些焦虑地说道:“南淮毒家太多,常常在武器上抹毒,你可有感到什么不适?”
陈瑛看向远方,神色稍稍不佳:“确实,不过我母亲极擅医道,世界上没有她解不开的毒。”
“你打算拖到见到你母亲的时候?”谢揽之被气笑了,对她不负责任的发言不知如何评价。
陈瑛则礼貌一笑。
仿佛能掐出苦水,谢揽之想,这位有什么事瞒着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