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补过几次课之后,姜渺逐渐对郑予安熟悉起来。
倒不是说他们之间有过什么交流,事实上自从那次他送她出小区之后,他们没再说过一句话。姜渺之后再来补课,都会向许嫣然要她的学生证登记,幸亏她的学生证上没有本人照片。
也正因如此,她不需要郑予安帮她才能出小区了。
补习班上的同学多是陈教授亲戚朋友家的孩子,彼此之间大多认识,不熟的几个也都很快混熟。但姜渺本来就不是个爱交朋友的人,又顶着许嫣然的名字不敢高调,所以不太理会同学的交流示好。渐渐的,大家都知道她性格内向,不再找她交际了。
她乐得清静,但有人却免不了总被打扰。
郑予安是主家儿子,身处关系网络的中心,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爱找他聊两句。对熟识的人他能聊上几句,不熟的便不多言,虽然礼貌周全,但并不热忱。
如此也阻挡不了有人上赶着想跟他多说几句话,尤其是女生。
姜渺的同桌,那个叫吴雪的短发女生,自索要联系方式失败后并未有任何阴霾,不过一个星期便重振旗鼓,并且改换战术,迂回作战。明明知名的数学教授就在眼前,她偏偏要拿着题目去问郑予安,就是记性不大好,连着几个星期问的都是同一道题。
姜渺亲耳听到郑予安从第一次耐心解释,到后来沉默,然后再讲一遍。
再到这次明显已经厌倦了这种把戏,一本正经地开始胡说八道,一道数学题被讲得频出物理公式,偏偏吴雪毫无察觉,像触发了什么程序一样,不住夸道:“哇,你真厉害,这么难的题都会解!”
郑予安顿了一会儿,说道:“这题,你之前已经问过我好几遍了。”
“是吗?”吴雪尴尬地笑了一下,“但是你这次讲得特别好,之前的解法我都没太懂,今天可算是弄明白了。”
姜渺忍笑忍得很辛苦,肩膀都在小幅度抖动。
因为尴尬而没话找话的吴雪自然无所察觉,却逃不过郑予安的眼睛。姜渺随即便感觉到有道视线落在了她背后,立刻挺直脊背,佯装无事。
关于郑予安的讨论不止于他在场的时候,偶尔他课间短暂地出去,八卦之声就越发沸腾。姜渺从不参与,但耳朵灵着,关于他的议论一句没落。
郑予安的父亲是银行行长,他母亲是大学教授,富家子弟和书香门第两样他全占了。
偏偏他本人还不是那种纨绔子弟。他很聪明,成绩很好,有时候陈教授甚至会让他上去给大家讲题。
姜渺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长相优越,家境优渥,人又好学上进,独得上天宠爱,前途一片光明,好像全世界的好处全让他一个人给占了。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生出了一些隐秘的嫉妒,就像她一直都在偷偷地嫉妒许嫣然一样。
但又和对许嫣然不一样,对郑予安的嫉妒里,又掺杂了一些发自内心的欣赏。虽然承认这一点,比承认自己阴暗的嫉妒更困难。
这让姜渺觉得,她在背叛自己。
郑予安不知道她的这些心思。他其实不需要补课,但每周还是会准时坐在这里,连母亲都很疑惑。
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像烟雾一样散在他心尖,他无法准确地捕捉它,只是在上课的时候,目光总是会不自觉地落到侧前座的那个女孩子身上。
她听课的时候很认真,脊背坐得挺直,衣领之上的颈脖洁白又纤细,低头写字时,他能瞥见她小巧的下巴。
她自称许嫣然,虽然她掩饰得很好,但郑予安总能在细节处窥见一些端倪。
课堂上出了题目,她低头演算时笔尖在稿纸上游走得流畅又迅速,落下最后一笔时,用笔尖在纸上重重一点,像胜利的欢呼。
但被检查时,她却又总是把那张稿纸压在书下,然后用笔点着额头,好像很为难似地在本子上不知胡乱写了些什么。
或许是不能显得她什么都不会,有时候出的题目比较简单,她也会如实把自己的答案交出去。
母亲陈萱有一次翻着她的答案,赞许道:“解题思路很清晰嘛,你的数学也没有你妈妈说的那么差。”
郑予安就坐在她身后,看见她坐得僵直,肩膀都绷起来,小声说:“......还好,我最近进步了。”
母亲拍拍她的头,温和地说:“可能你妈妈对你要求比较高吧,你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跟着我的节奏来就行。”
她被摸头时肩颈有一瞬间的瑟缩,似乎很意外,抬头看着母亲时,眼神中不自觉流露出像小动物一样湿漉漉的情绪,嘴角微微上扬,笑得很乖。
其实还有更明显的迹象。她与自己同校,但郑予安却没有在学校见过她。
这个问题由另一个同校的同学率先提出,只是课间闲聊时的随意一问。她没什么表情,一边整理桌上的书一边说:“学校很大,你也不可能每一个人都见过吧,再说,我也没见过你啊。”
就这么轻轻揭过去了,但郑予安却早已知晓答案。
心有所系,感官像生出天线,对特定频率的信号感应灵敏。
放学后在操场打球时,远远地听到有个女生高喊了一个名字——“许嫣然!”
郑予安向来对周遭的人或事不太关心,那一刻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下意识地便转头去寻,却见到回应呼叫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稍加思索便能将一切都了然于胸。郑予安心知肚明,每个星期看着她若无其事地表演,觉得很有趣,还有一种只有他知道谜底的隐密之喜。
偶尔也会起一点逗弄的坏心思。
于是某天补课结束后,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收拾书包走人,姜渺不想跟着大部队走,慢吞吞地收拾书本,落在最后。
走出电梯,她照常往外走,却在半途停住。
身后传来一声少年的清越嗓音,唤道:“许嫣然。”
姜渺脚步顿住,略有迟疑地转过身子,看见郑予安双手插兜地站在不远处,面庞白净,嘴角似乎含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阳光打在他身上,将他的轮廓镀上温柔的一弧光。
姜渺不自觉咽了口唾沫,问道:“有什么事吗?”
她不安地捏着书包带子,不会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吧?
郑予安却微微偏了偏头,问道:“你这次带证件了?”
姜渺没想到他特意追出来就是为了问这个,顿时无语住了。她心说大哥我都来你这几次了,没带证件得话能这么来去自如吗?
虽然心里在吐槽,但她面上还是保持镇定,带着礼貌的笑意说:“带了,谢谢关心。”
郑予安没有说话,手插着兜,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到她面前站定。
他很高,站在姜渺面前的时候,让她有一种整个人都被他的身影笼罩其中的感觉,午间的风轻轻吹过,她鼻息之间缭绕着少年身上那股淡淡的清冽香气。
她下意识后撤了一步。
郑予安脚步没再靠近,只是头向她偏移,放低了声音对她说:“你不是许嫣然,对吧?”
他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皮跳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玻璃珠似的沁透眼眸,眨了两下眼睛之后又若无其事地抬眼看向他,“什么意思?我就是许嫣然啊。”
料到她不会轻易承认,郑予安没有步步紧逼,而是站直身体,语气松散地说道:“要求证得话很容易,我妈有许嫣然妈妈的联系方式,打个电话过去问问就......”
后面的话没能说完,他的手臂突然被人一把抓住,猝不及防被拉着走到了楼下一个僻静的角落。他也不抵抗,由着自己被抵到墙上。
姜渺四下看看,确定不会有人经过这里,这才皱着眉压低声音对他说:“你这是要干什么,我是哪里得罪你了吗?你干嘛非得找我麻烦?”
她声音紧张,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恼意,脸颊也气得微微泛红。郑予安忍不住扬起嘴角,得逞一般地说:“所以你的确不是许嫣然。”
姜渺水润的眸子泛起波澜,气恼地瞪着他,嘴唇紧咬,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本来还觉得他是一个挺好的人,可现在不是摆明着要断她财路吗。
偏偏又想不出什么办法阻止他,他可是陈教授的儿子,向妈妈报告有人冒名顶替来上课,也是很合理的事情。他又是个什么都不缺的人,想收买他都找不到门路。
姜渺心里虚,却不露半分怯意,执着地瞪着郑予安,企图用这样正气凛然的目光,唤起他的一丝良心。
小猫亮起爪牙,自以为气势汹汹,却藏不住炸毛的事实。逗得好像有些过分,郑予安连忙收起笑意,正色说:“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他说的笃定,姜渺却忍不住狐疑地看向他。他表情平静,目光澄澈,隐含一丝愉悦,通身的疏离感都被眼中那抹笑意冲淡,很好说话的样子。
姜渺越发不懂这个人是什么脑回路了。突然揭穿她的身份,又突然说会帮她保密,行为毫无逻辑,好像拿着个小鱼干在猫崽子面前时递时收,就要勾出那急不可耐又无可奈何的狼狈模样。
她有些不悦,心中更是加深了“有钱人果然性格都很恶劣”这个印象,面上却维持地一派平静,假惺惺地笑了一下,当刚才的对峙不存在一般,说道:“那谢谢你。”
郑予安没有出声,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臂。姜渺跟着他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她一直抓着他的手臂没放。
少年的体温隔着薄薄一层布料熨在她手心,感觉到手下的坚硬筋骨,以及刚健流畅的手臂线条,姜渺立刻像被火舌燎了一样松手,平静面容染上慌乱,连忙说道:“对不起......”
瞄到他的袖子,平整的衣料被她抓出显眼的几道褶皱,姜渺下意识就想伸手帮他抚平,却在即将触到他时又觉不妥,手不尴不尬地停在半空,大脑几乎要停机。
倒是郑予安先抚平了自己的袖子,平静地说道:“没关系。”
他的眼神却一瞬不错地落在面前的少女身上,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
平时总是淡漠疏远,和周围所有人都保持距离的一个人,眼下却因慌乱而打破了身上那层厚厚的壳,显露出几分少女的娇憨姿态。
甚至有点可爱。
姜渺得了一句“没关系”,如蒙大赦一样松口气,却也不想再多逗留,后退了一步就要转身离开,又被他叫住。
郑予安问:“你叫什么名字?”
“嗯?”
“你的本名,叫什么?告诉我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姜渺略思索了一下,他可是陈教授的儿子,她才不会冒这样的风险呢。再说做一个顶替别人上课的演员,也是要守职业道德的。
“我就叫许嫣然。”
她嘴硬地撂下这一句,怕他又要追问,立刻一溜烟儿窜出老远,头也不回地跑走。
郑予安没有说话,目送她离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一个拐角再也看不见之后,他抬起手臂,目光落在被她碰过的地方。
手臂上还隐隐残留着少女的体温,像被柔韧的柳条缠过,被抓握的感觉好像刻进肌肤里,久久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