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时分,又是大雨倾盆,仿若天要留人。
韦玉絜在窗前站了一夜,目送人远去,消失在风雨中。天光大亮的时候,她才微微回神,弯腰捡起不知何时从指尖飘落的信封,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好。
雨势未停,雨水瓢泼而下,寸步难行。
左右也不着急,有了这份和离书,她同崔氏一门便无甚关系,一两日的耽搁不打紧。
她没有传唤侍女,自个收拾了一番,回去榻上补眠。
原本崔慎下榻的位置处放着那坛积年的桂花酒。自从挖出之后,在没有他的日子里,她一直将它放在卧榻上,睁眼观之,触手碰之,便当他在。
这会亦如是。
她仰躺在榻上,盯着如意纹牡丹鸳鸯帐顶,一边抚坛一边盘算,待离开崔府,她也不在长安待了。
乔装走得远远的。
她会功夫,一人去哪都成。
待过些日子,若京畿没有关于重查先皇后之死的风声,她便去封地魏兴郡待上一段时日,然后在那处假死脱身,如此隐入大千世界。
半生困在这长安城中,她没有去过远方,不曾见识天地。崔慎以前同她讲起,他在凉州的那些年,随他舅父家的商队去过雍凉两州许多城镇,看过各种不同的风土人情,见过了,听多了,心境也会开阔许多。
北至敦煌,遍地都是杀生怪柳,集会时常有龟兹飞天舞。
南达阴平,可观青瓦白墙吊脚楼,可嗅木兰窗前玉米香。
还有陇西的腊肉,配上青麦酒是冬日一绝;金城的软梨儿绵软多汁,肉成浆,甘如蜜,入口即化;姑臧驼铃声声,带来生脆的核桃,补气的灰枣,熬成小天酥,是最合适女郎用的……
她有很长的时间,足矣寻着崔慎的脚步走遍山河,甚至走得更远看得更多。她无牵无挂,兴起走江湖,累了便择一处安静地以终老。
前半生有他无保留的爱,后半生自由自在。
也是很好的人生。
帐顶的鸳鸯图变得模糊,如意云、牡丹花都在消散,又慢慢聚成山水人间,烟火红尘……她慢慢闭上眼,眼角有泪,嘴角噙笑。
雨一直下,地上都积起水坑。
午后稍微小了一些,韦玉絜撑伞去崔慎的书房,她要拿回那两本故事小札。
崔慎书房有御史台的同僚在谈论公事,她在院门口停下,着人通报。
府中人还不知他们和离之事,守卫依旧称她“少夫人”,她没有纠正,只笑笑颔首。
“可是还有事?”崔慎出来得很快,“这样大的雨,进来说。”
“不必麻烦了,妾来取走那两本故事小札。”
雨幕隔在两人中间,风声嘈杂,辨不出彼此面容和嗓音。
崔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半晌才走近些,诚然道,“玉儿,留些东西给我,让我慢慢忘记你。就它们,成吗?”
九年婚姻,二十余年相识,她不曾赠他一物。
幼时总觉来日方长。来日为断他情念,推他出死局,便已不敢再相赠。
细想,其实不拿回也无妨。
小札留在暗格,除了他不会有旁人触及。有一日,他若看了,只会毁掉来保护她,并不碍什么事。何论昨晚,她本来就是要告诉他原委,然后让他看的。
“郎君若要留,自然可以。只是拙笔劣作,郎君一人观之便罢,勿传六眼。”
“放心,我定珍藏之。”
如此,这处再无让韦玉絜揪心的。
也没有必要去辞别杜氏和崔堂,人生有些时候,不如不见。
他们一直善待礼遇她。
她也没有拖累他们。
便够了。
韦玉絜回来琼华苑,开库清点嫁妆。傍晚时分清点结束,侍者分类装箱,府中上下便基本都知晓他家公子同夫人和离了。
雨虽停了,但地上多水,又将日暮,马车定了明日过来,直接送往望月小楼。
而韦玉絜没有等到明天,当晚就走了。
崔氏御史府距离韦氏侯府也就两条街,四里路,天光尚存,韦玉絜拒绝了崔慎的送别,崔慎便也不再坚持,索性坐在葳蕤轩,未再出去。
望月小楼处还有华阴留下的三两老奴,他们知华阴有秘密但不知具体内幕,只是奉命侍奉她。难得去一遭,便是反复提起华阴,且见他们亦现华阴之面容,韦玉絜不想过去。
韦渊清处也一样,需要同他们来回解释,再者她也不想见到他们恩爱模样。
雨后空气怡人,草木鲜花都散发着泥土的清香,她谴退侍者,让他们都去望月小楼,候命,一个人走在长街上。
她随时都可以走了,这日城门已关,待明日。
明日她便离开。
如此,崔氏御史府的灯光,以后便再也看不到了。
天色不知何时彻底黑透,长街也宵禁,最东头府门前燃起的羊角灯便是御史府的。
她驻足看了会,与他告别。
手中捧着的那坛桂花酒,思绪飘飘忽忽,又想起崔慎与她讲述的异域风情,辽阔山河……夜深人更静,周身的气息都浓烈起来,她不知何时拔开的酒塞,桂花香伴随酒香缓缓弥散!
第一次出任务时,是建安五年。
她还未过十岁的生辰,也是这样的四月天,跟着教她功夫的师父出来长见识的。
彼时是楚王和齐王夺嫡拉开序幕的第三年,他们此行的目的便是继续挑拨二王关系,加速恶化。
那一晚,华阴的暗卫要杀齐王座下幕僚陷害给楚王。
他们将三个幕僚留了口气给她试手。
她的手上戴着一枚凤凰赤珠宝石戒指,里面藏着一截削金断玉的金丝弦,只需寻常功夫抽弦勒脖便可如钢刀切肉,见血封喉。
暗卫将人拎来,踢断其膝盖骨跪在她面前,揪起对方头发控着头皮,亮出脖颈。
黑夜中,脖颈血管依旧清晰可见。
虽然在这之前,她已经杀过青鹄和一个半死不活的官员。
但杀青鹄是为了让她少些痛苦早得解脱,杀那官员是为自保。
当下杀三人——
“是为了以后可以更好地杀人。”师父说,“师父和你阿母都会老,姑娘需要把担子接过去。”
出来前,母亲也说,“难不成你不想和你阿兄、和崔十三郎一样吗?他们也做这些事,你要输给他们吗?”
她想着师父和母亲的话,心中憋住气,手下牟足劲,抽弦上脖颈,切入血管中。力气没有把握好,施力太过,不仅杀死了人,还将他脑袋几乎切了下来。待她收弦退身,便看见那头颅歪歪扭扭垂在肩膀。
她的半边面庞被鲜血喷溅,将一只眼睛黏糊视线。
“成了,姑娘。”师父一抬手,示意暗卫丢开尸体,“剩两个,用方才三成力道即可。”
她悟性高,手感也好,听话照做。果然,切喉断命,咽气后现血,血不溅她身。
明明活生生的两条命没了,但却仿若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她只是淘气切了一块豆腐,无聊削了一根翠竹。
豆腐碎塌,竹子倒地,都不是值得动人心绪的事。
被鲜血喷溅,她还会觉得恶心和恐惧。这会,她似木雕,只觉寒凉。
她说,“师父,我冷。”
男人从腰间扯下一个行军囊,“喝了就睡,明早太阳高照,又是个晴天。”
她捧起来,咕咚咕咚地喝。
便又喝出一身好酒量。
是有些冷,韦玉絜打了个哆嗦,有些迷茫地望着手中酒坛。她方才在长街走了一圈,看了两次御史府的灯,告诉自己该回望月小楼了。
她以后不是杀手了,是个寻常妇人。
天黑早归家,不立危墙下,不陷覆巢中。
将自己保护好,照顾好,余生好好过。
却是为何会顿在这处,踉跄不得行?
怀中坛子里的酒水晃荡溅出,酒香四溢。韦玉絜匆忙塞上塞子,不舍让它洒落点滴。却被一人拽住手臂,四下数人将她围拢,推去巷子里。
是了,她停在这处,是被人拦住了去路。
宋琅,一生流连花间的高门纨绔。
细想,他们间也有一场恩怨。
韦玉絜在寺院中长大,在华阴的要求下,明明做尽修罗事却扮作佛龛上的莲花神女,读经书,颂梵音,转经轮。
然她从不信神佛,今日却不得不信因果。
佛经云:诸果从因起,诸报从业起。前世因乃今生所受者是,后世果则今生所为者是。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不是不报,乃时辰未到。
当年她素手往红尘中拨去,择中这浪荡少年,作她给爱人挡灾的棋子。经年后,在她即将就要全身而退之时,棋子掀翻棋盘,扼住她命脉,挡住她的生路。
而宋琅,多年群花丛中过,强霸清白女,抢夺各色妓,手上也沾了不少人命。是故今日方让他醉酒中遇见了绝色的嗜血罗刹。
当真是彼此的业报。
罗刹尚且还是观音貌,几度与他说放她走。后来又照他意,屈膝跪在他面前,道过几番对不起。
她压下胸中腾起的业火,好生与他说,“你说的都对,韦氏一族式微,不可与过去同日而语;但是还有崔氏,我是崔氏的主母,你想一想崔思行!”
但凡可活命,也无谓谎言。
闻“崔思行”三字,起哄中的纨绔子弟有些许已经怯怯后退,有二三拉过一瘸一拐的风流人,道是算了。
但是宋琅醉了。
酒壮人胆。
他说,“崔氏我也不怕,崔氏有女为淑妃,我宋家也有女,为德妃,德妃还有子……”
他说的起劲,一脚踢翻了韦玉絜的桂花酒。
她在花树下埋了十余年的酒。
要用来做合卺酒的酒。
崔慎一口都不曾喝过的酒。
她从长安带到洛阳,又从洛阳带回长安的酒。
她余生要慢慢品的酒。
她一生仅此一坛的酒。
此时此刻,坛碎酒水倾。
醉酒的男人捡起盛着美酒的半片坛瓦,摇摇晃晃饮入口,又抬起她下巴欲喂她喝。
他说,“好酒,喝了这盏酒,我们洞房花烛做夫妻,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合,我们恩怨如风散……”
酒香甘冽,漫天丹桂飘落。
韦玉絜就剩最后一缕理智。
“松手,大路朝天,我们各走一方。”她压住凝出的掌风,“否则,我会杀人,你会死的。”
“……哈哈哈哈,她说什么?”
“宋公子,她说她要杀了你!”
“杀我,我好怕啊!”
“我们也好怕呢,哈哈哈哈……”
月光惨白,宋琅将她推倒在地,有人踩过她的裙摆,有人抽走了她披帛,还有人捡来她的发簪抚摸……
仰躺在地上妇人,眼中一轮明月焕血色。
素指钳住伸向她胸膛襟口的手,低沉的碎骨声伴随高昂的呼痛声一起响在嘈嘈夜色中。
纨绔手骨断,喊出半声却也没有了声音。乃妇人纤臂如蛇身,手如蛇口,挺身跃起的瞬间窜上他脖颈,鲜红的蔻丹似毒蛇咬过后沾血的牙印,转眼间掐断了他脖子。
宋琅死的太快,死在朦胧酒意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月亮都避在了乌云后,九天之上阴云翻涌,转眼飘落细雨。
韦玉絜抬眸看向对面十余人。
诸人惊愣,不知是还没有反应过来,还是到底仗着人多,一时间还未真正将她放在眼里。
有说拖去见官,有说先一亲香泽,有说对对对先吃饱再给宋公子报仇……却蓦然又是一惊,皆觉眼前人影掠过,回首才见妇人身法似鬼魅,竟已经绕过他们来到身后,守住了巷子的出口。
四月夜空诡异地劈下一道惊雷,照亮妇人一张倾城绝丽的脸。
世人都记得,韦氏三姑娘,貌若观音;却也都不晓得,她竟然可以举止如修罗,杀人不眨眼。
绵绵细雨不久就化作了瓢泼大雨。
她一双手,三指扣脖碎人喉咙,并指成刀击裂头骨,拍掌在胸折断肋骨直插心肺,点足扫腿间对面已是手足筋脉俱废,血沫吐出,瞳孔散开。
风声呼啸,雨声霹雳,妇人出招太快,纨绔们的叫喊声接连破裂在咽气声里。
雨越下越大。
尸体越来越多。
桂花酒的香味越来越淡。
韦玉絜的双眼越来越红。
有两人趁乱逃脱了她的屠杀,奔出巷子。她就势拨下头上发簪为暗器,直击一人后心。
那人尸身匍身倒下,砸中前面一人后脚跟,将本就腿软打颤的人撞跌在地。
倒地的人已经不可能再爬起。
飞身而来的妇人,屈腿以膝盖击他后背,男人本能仰首,却在最后的意识中见一道金光闪过,尤觉脖颈寒凉,便再无知觉。
只有偌大一颗头颅,咕噜噜从肩膀滚下来。
雨水伴着血水,韦玉絜手中金丝弦还未回戒中,只气息微喘看着那个滚出巷口的头颅,耳畔除了雨声,还有人声。
听不太清楚,仿若与她有关。
她抬起眼眸,说话声静下来,只有隔着雨幕与她眸光直视的一队巡逻的执金吾。
他们与她隔着三丈地,千重雨,一颗没有闭眼的头颅。
执金吾为皇城警卫,一队十二人。
为首一人已经从腰侧掏出信号弹,但没能放出去,一枚从前头尸身拔出的发簪不偏不倚射入他眉心。
杀红眼的妇人右手披帛抽水成软棍,飞身而来的瞬间,一手拔下眉间发簪作武器,一手甩出布棍激起水花无数,赶人入巷子。
这四月春夜里,上有风雨如澜入人间,下有泥水四溅侵人身,中间赤珠红宝石泛出血色冷光,金丝弦似闪电割裂夜空。
巷子里前后一共二十八具尸体,被世人眼中的温柔的春雨无情打淋。
这二十八具尸体,不仅是权贵子弟,便是守卫皇城的武官,最迟明日天亮,三司就会封城了。
除非现在就走。
韦玉絜拖着旧疾发作已经不能动弹的左手,走向城门。
无边夜色将她笼罩,她静静看着那扇门。
城防军常驻两千,轮防的禁军有五百,共计两千五百。四方城门皆是这般人数,如此组成镇守皇城的一万兵甲。
怎么可能出去?
她出不去了。
韦玉絜低下头,转过身,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游走在黑夜里。兜兜转转,最后在崔氏御史府门前的柳树旁,坐了下来。
小小的一团,蜷缩在树根旁,任由风吹雨打,无人发现她。
她静静看着府门前的羊角灯。
羊角灯比寻常灯笼结实,风雨很难吹灭,但这日实在太猛烈了。
烛火摇曳,忽明忽现。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盏灯终于也熄灭了。
她靠在柳树上,手中抚着那枚凤凰宝戒,合眼痴痴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