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九年末,洛阳功德台上发生的事,后来如此昭告天下:
十一月廿五,前朝余孽聚众谋反,埋火药于功德台,所幸天命顾大梁,君臣无碍,死伤少有。大司徒韦济业膝下第三女英勇果敢救天子于功德台。奈何其妻李氏被台上烈火所烧,后知乃故国旧部所为,感愧大梁朝廷,拒救己身,不治而亡。廿五当日大司徒韦济业领军对抗敌寇,战三日大胜矣。然归来见妻亡故,念三十年携手,夫妻情笃,不忍其黄泉独行,遂于廿八日当晚殉情于李氏身畔。唯余幺女,扶双亲棺椁回长安,葬之。
去时满载荣膺,归来一身缟素。
时人多私语,亲者哀戚戚。
至亲如韦渊清,问韦玉絜,“父母临去前,可有留什么话?”韦玉絜默然摇首。
族中尊长问韦玉絜,“当日情境几何?”她亦是沉默不语。
后宅娇妇,掌间明珠,亲见高堂殒命于眼前,确该是这一副被吓丢了魂的模样。遂皆都对她甚怜之。
原只有她自己知晓,从洛阳一路回长安,她无声无息,不过是在盘算,知晓她身份底细的人是否都死绝了。
领军的九位将军,她瞧见了尸身;华阴近身处、包括她师父在内的六个暗卫,她也见到了他们被书上罪责卷宗的死亡名字。曾经伺候华阴的人,亦皆被她杀害于那间馆驿中,做了殉主模样。剩余小慈安寺中的主持和尼姑,在她回来京畿的第三日,听闻寺庙意外走水,都葬身火海了。
如此算下来,她是唯一一个知晓华阴底细、参与李朝复辟的幸存者。
幸存者。
幸也,运也。
她当是幸运的。
天子诏书既然是那般昭告天下,便说明了与她无关。
然而小慈安寺群尼丧生,韦玉絜自然不会认为真的是一场意外。华阴在那处住了二十余年,如今陨身,那处与她一起生活的人便都死了,怎可能是意外?
当是天家所为,即是尽可能地斩草除根,亦是对漏网之鱼的警告。
天子留她一命,不过是碍于她功德台上的救驾之举。
众目睽睽,她以身护主。
这样的功劳无法抹灭。
新朝开国不足二十年,刘家人还需笼络泱泱世人,昭示他的仁德。
所以对着她这样一个没有任何直接谋反证据,却有着明显功绩的女郎,天子选择放过,作他仁政厚德的表现。
韦玉絜想清楚这些,是在守灵的第五夜,前后二十余日,她终于松下一口气。干涸的眼中滚下一行热泪,人失力倒下去。
伴在身侧的崔慎急急扶住她,抱去偏房休息。
他说,“这么些日子,你终于哭出来了,哭出来就好了。”
她实在太累,倚在他臂弯中,哭得愈发汹涌。
没有声音,只有连绵不断的泪水滑落,到合眼睡去,眼角还躺着眼珠。
她没法告诉他,没法大声地说出来,没法庆祝。
她为拼这一条活路,耗尽了多少力气。
她哭,同棺材里的人没有半点关系。
她是开心才哭的。
她终于看见太阳的边缘,摸索到一点点光。
哪怕细碎微弱,也足矣让她雀跃开心颜。
而很快,也证明了她的所想。
她尚有来路可走。
那是三日后,在韦济业和华阴的葬礼上,晋王来此代帝吊唁传旨。
帝王祭拜有功绩的重臣,古来有之,这不稀奇。
稀奇而耐人寻味的是随之而来的旨意。
那旨意说韦氏第三女于功德台救驾有功,故在原本郡主封号“淳明”前,再添“昭毅”两字,即封为昭毅淳明郡主,享受公主俸禄,另赐魏兴郡,食邑六百户。
其余皆不论,且看这比照公主恩赐的封地食邑。
要知道,如今天子膝下四位公主,有两位妃妾所出的帝女食邑才不过三百户;另一位天子胞姐丹阳长公主乃宗亲中食邑最隆,亦不过一千户。
如此可见天家于韦氏女当真皇恩浩荡,无尚荣宠。
但旨意也到此为止,再无其他。
韦济业作为世家首领初时拥护天家刘氏之功劳,半生为社稷奔走之付出,临死前在洛阳围剿逆贼全胜之战绩,随他身死皆被掩埋,再无提起。更不论原该入太庙的身后殊荣,亦为泡影。
只是在其五七之后,天子口谕其长子韦渊清承袭爵位,倒也没有按照子承父爵、逐一降级的旧列承次一极的伯爵,而是依旧承了侯爵。更破列嘉恩,道是因韦济业人品贵重,此侯爵世袭罔替,如此承爵方式在刘家王朝可谓独一份。
然韦渊清虽得了如此爵位,但因守孝丁忧三年,原本的大理寺卿官位,竟然直接由大理寺少卿顶替。从来丁忧的官员,都是留位停职,副手代掌事宜,就没有顶替之说的。这般一被顶替,待三年后丁忧结束,能否再任便都是后话了。另有族中其他子弟,亦都陆续因各种缘由被天子或斥责停职,或外放就任。至于韦济业座下门生,大弟子因殿前失仪被罢官后,剩余十中七八或自主或被胁迫离开司徒府,明里暗里划清关系,只剩得二三念师徒之谊尚且往来。
一时间,整个韦氏遂成空中楼阁,唯有韦济业一双子女捧着繁重荣华,立在基石松垮的高台上。
且再细看,那韦氏女得此殊荣,乃是出阁为崔氏妇之后。换言之,天家给她的尊荣其实也没有真正给到韦氏。
是故在天下百姓眼中,韦氏一族依旧荣耀鼎盛,烈火烹油。然朝野上下,高门权贵间,却都能看出,这实在是明褒暗贬。
如何会呈这般情境?
宦海权势中起伏的官僚贵人,便也基本回神想通了。
多来是洛阳那场前朝旧部的谋逆,华阴夫人并不像世人所闻的那般干净。韦氏家主若是在围剿敌寇时,大义灭亲,将她一起除掉,此番韦氏便是另一番光景。然他一刀切下,切断的是公主与旧部的联系,将她同自己绑在了一起,如今局面便是韦氏合该沦落的。
换言之,他当初所求“阖族平安”四字,天家做到了,没有牵连他族人,便算应诺。
只是世代簪缨之家,在巅峰被人仰望许久的族中后嗣们,如何受得住权势消减、唯剩平安的日子。
故而,很长一段时间,都将愤恨幽怨的目光投向兄妹二人,尤其是去岁接任家主的韦渊清,受了不少委屈。
他之半生走到如今,可谓顺风顺水,仕途出色,夫妻恩爱,在这之前唯一的一点不顺便是父亲生辰走水,儿女被烧伤一事。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这会骤失双亲,又遭奚落,一时间颓败消沉。
如此比之,韦玉絜却觉日子好过许多。
族人唾手可得、不甘只得的“平安”原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她终于在被华阴牵制了十八年后,重新挣得一方喘息的天地。
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
晨起坐在庭院中,静静看一次日出,好好嗅一回花香。午后慢里斯条地煮一壶香茶,幽幽品一个下午,最后再看日落,一日过去。暮色上浮,月圆月缺都很美,她回来屋中沐浴,不再是搓皮扯□□洗去满身血腥气,而是单纯地任温泉浸润肌理,水汽包裹躯体,朦胧缥缈,她湮入水中,告诉自己是在梦中的仙境。
平安自在。
甚至,她也不烦韦渊清了,大抵是父母都不在了,又大抵是终于看见了他的不如意,她便有些高兴,觉得这是她生而为人、与他做兄妹的二十五年里,情意最好的时候。
二十五年。
是的,已经是建安二十年的三月里,韦玉絜二十又五了。
自双亲葬礼后,她便一直住在司徒府,眼下连着他们的七七法事也已经结束,按理她该回夫家去了。
但是,她没有回去的意思。
她住在司徒府,一日复一日。
兄妹情意渐起。
起初只是想多看两眼韦渊清各种失落、消沉、憋闷的模样,便时不时去他书房、庭院。她多来沉默,就坐在韦渊清对面的位置,无声看他。
有时会将被他撕坏的书卷捡起,有时会带来一坛酒让他继续喝,有时见他毫无章法的练剑割伤了手,也不给他传大夫,就拎着水滴答的绢布给他擦拭……但多来还是静默时候多,看着他狼狈模样,她莫名笑出声来。
她是真心觉得好笑,难得他尝到了她百中之一的苦痛。
他这样难受,她心中舒坦些,便轻轻唤他一声“阿兄”。
她的声音低沉柔和,一双秋水目对上他抬起的双眸,还带着两分浅浅的笑意,隐约含闪着泪光。
落在韦渊清眼中,似在小心翼翼安抚他。
他也着实被她看得不自在,想着自己是兄长,若再这般颓废,胞妹是否就更加无依彷徨了?
于是伸手捏过她单薄肩膀,挤出一点笑,“不怕的,阿翁阿母不在了,但阿兄还在。”
【我没什么害怕的事,若是有,定是阿兄护不住的事。】
韦玉絜似想起些什么,话一下滚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只脸上依旧挂着笑,敷衍点头。
许是因为这般说了,亦或者心性确实强过寻常勋贵子弟,韦渊清并没有消沉太久。仅仅两月过去,五月初夏日,他恢复过来,人又似烈日生出朝气。
只是打起的精神,头一桩便用在胞妹身上。
五月中旬的一天,他约了崔慎来府中用膳。
其实,自从韦济业夫妇去世,崔慎隔三差五就会来如今门庭冷落的韦氏府邸。
毕竟,他还没和韦玉絜和离,她便还是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在这,他想她、忧她,足比口实诚,下值路过便拐进来。
但葬礼过后,至今已经百日有余,他来了数十趟,没有一回能见到她的。
直到今日,她的长兄请他来,让他把她带回去。
韦渊清说,“这里她随时可以回来。但是这会大可不必留在这,族人多奚落,外人看笑话,没必要。她虽长在寺庙里,但也是被母亲捧在掌心长大的,没受过什么委屈。这会定也感知到了世态炎凉,外头多少人避我如避虎豹。避我怨我,气撒我一人身上便罢,连带着她作甚!”
他不知二人间事宜,前头在韦玉絜处也问不出个子丑寅某,这会口干舌燥说了半日,又饮了不少酒,最后酒劲中生怒,“闻她给你添了两房妾室,你倒也不推却,滚回去给我散了,好好接玉儿回去!”
话落,竟抬手挥了崔慎一拳。
一个借酒劲发泄,醉意占据了清明;一个恨不得便身上哪处生出些痛楚,好感受一些爱人遭遇的疼痛。
于是这会当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住手!”妇人的声音在黑夜中突兀地响起,拦住了胞兄的第二拳。
被打翻在地的青年,目光还来不及从妇人的阁楼收回,便觉背脊、腰腹一点力道压上,被一双素手扶起。
这百日里,他见不到她人,唯一能看见的是她小楼的烛火。
他看着那一点幽幽烛光,想象她姿容。
却不知,每一回他来,她都不在楼阁中。
她就在这庭院掩身处,在无边黑夜中,看他轮廓,抚他身子。
*
此情此景,韦渊清醉意朦胧,却又无比清楚地说了句,“回家去!”
说得的时候还推了她一把。
他醉中手下没轻重,一下将韦玉絜推到了崔慎身上。
崔慎扶住她。
两人四目相对,在黑夜中看见彼此。
“我不回。”韦玉絜拂开崔慎,对着韦渊清道,“你若嫌我占了你地方,直说便可。”
韦渊清被赶来的崔悦扶着,斥声堵住嘴。
崔悦一个劲向韦玉絜道歉、解释。
韦玉絜截下她的话,“送阿兄去休息吧。”
转身又对崔慎道,“你也走吧,无事不必过来了。”
崔慎没说什么,点头走了。
他原本也没有打算这会接韦玉絜回去,还不是时候,有些事他还没处理好。
*
这次之后,崔慎很长一段时间没来。
崔悦心中歉疚,又不忍心怪丈夫,只犹豫着是否上门劝和一下。
但她身上戴着孝,不好去旁人家,如此只得干着急。加上去岁八月里,一双儿女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如今稍有好转,但逢夏日,伤口便又开始严重起来。尤其是她儿子五郎一双小腿,乃被祠堂长案砸压,后因挣脱不得而又遭火烧,眼下伤口处皮肉开始溃烂,恐有瘫痪的风险。
崔悦心力交瘁,如此半月后的一日,因体力不支,脏火虚旺,病倒了。
韦渊清照顾母子三人,左右还有奴仆侍者帮衬,钱财金银也不是问题,虽说屋中尚且愁云惨雾笼罩,但总能应付过去。
真正让他心焦溃败的是儿子当下所需的药材。
乃一味治疗烧伤所用的珍贵之药,原本已经在医馆定好,前些日子也到货了,正研磨调配中,亦待小儿退烧再补给一些营养便打算开始使用。却不料两日前,医馆大夫匆匆来府邸,道是那药被宋家公子高价买走,说是给他小妾急用。
大夫拖着受伤的腿,滴汗的额角大片乌紫,显然这药不是被买走的,实乃对方强付了重金,只好如此说。
韦氏如今虽现颓像,但门匾还挂着“肃宁侯府”四字,依旧是侯门高府,轻易少人敢这般明目抢夺这处的东西。
但宋家公子便多有不同了。
他是宋琅,兵部尚书家的儿子。
只是妾室被烫伤,竟需要用烧伤的稀贵药。
说他爱妾至此,大抵按着他十年如一日的风流名声,没几个信。但韦玉絜这会觉得,他这分明是故意冲着韦氏来的。
或者说是冲她来的。
但毕竟不是她的孩子,她一介女流能作甚呢?
除了哄哄玉团子一般的小女郎,听她说阿母哭得眼睛都肿了,又说阿翁今个去宋府了,姑母,他怎么还不回来啊?
三岁的孩子,一张嘴巴和麻雀般叽叽喳喳。
韦玉絜给她喂完药,又按照崔悦给的方子给她伤口换药,玉团子疼地直哆嗦,两颊的肉一鼓一鼓,然而眼中包着的两汪泪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你阿翁去多久了?”
“晌午就去了。”
韦玉絜抬眼看天色,已是夕阳西下。
“我们去找阿翁吧!”小姑娘看自己的伤口被扎了一个蝴蝶结,姑母还从她的步摇上拆了一颗拇指大的珍珠缠在蝴蝶结中央,好看极了。
她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姑母一般。
“姑母,找阿翁!”她晃着妇人白云一样的广袖。
韦玉絜牵过她的手,走出后院,才拐了个弯,就看见韦渊清面沉如水,绕过假山去往偏房,边走边吩咐侍者备水换衣裳。
韦玉絜看得清楚,他的后背胸前都湿透了,膝盖处灰扑扑的,鬓发散乱滴落汗珠。
六月盛夏,他在骄阳下站了一日,最后跪了下去,但除了得到宋琅的冷嘲热讽还是一无所获。更累胞妹被他言语污秽,说什么他早嗅花香,触玉生香,韦氏三姑娘当真人间极品……
玉儿冰清玉洁的一个女郎,莫名其妙被他这般侮辱,韦渊清忍到宋琅这会离府去平康坊,遂背后打了他一顿。
用力太甚,自个骨节这会还生疼。
韦渊清楚揉着手指,步履匆匆!
“阿——”小姑娘看见了自己父亲,就要叫出口,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巴,整个人被牵回来时的院子。
“你阿翁衣服脏了,不喜欢被人瞧见。”走远了,韦玉絜松开手,笑道。
“是不好看,姑母看到都忍不住笑了。”孩子天真无邪。
韦玉絜摸上自己脸颊,低眸看她。
“姑母,你真好看。笑起来像仙女。”
韦玉絜挑眉,笑的更欢了。
她还没见过韦渊清这样狼狈的样子,她一想,便笑。
咯咯出声。
当真像仙子一样,又快乐又美丽。
孩子被奶嬷嬷接走了,她的笑也慢慢停下。
她站在庭院中,看着宋府的方向,眉眼慢慢冷下去,抬脚踢去一块石子。
这日晚膳后,她同韦渊清夫妇说,打算去望月小楼住段时日,那处有一些母亲遗物,她去整理一下。
韦渊清和崔悦自然允许,还欲拨些人手给她,被她拒了,便再三让她照顾好自己。
韦玉絜点头应了,当晚便离开这处。
她一共走了三日。
当天晚上,回望月小楼换了身男装遮去面容,在平康坊左侧的巷口侯了半夜,打断了宋琅一条腿。
用的是抢占花魁的名头。
这些年宋琅同旁人抢花夺玉闹出的几起斗殴事件,高门都有耳闻,如今自个被打断一条腿,只能说报应不爽。
韦玉絜一招劈断他腿的时候,闻到他身上药油的味道,听他口中骂骂咧咧,果然仇家甚多,白日里才挨的一顿打。
第二日清晨,她出城去了趟西山,回来已是第三日午后。
肃宁侯府后院,传出小儿郎挣扎痛呼的声响。
韦渊清和崔悦的大儿子如今八岁了,四岁时便早早开蒙。读书认字,骑射同学,不过三四年光景便已是文武俱佳的好苗子。
眼下莫说半身不遂,前头医官说了,没有那药怕是伤口恶化,年寿难永。
这会,显然又发作了。
韦玉絜记得,她离开那晚,孩子便已经昏迷两昼夜。韦渊清又没有求回药来,夫妻二人急的膳食都咽不下,却又彼此鼓励扶持。
她看崔悦落泪,便觉欢喜,看韦渊清给她拭泪,又很羡慕。一时间整个人凡烦闷无聊,才找借口走的。
天知道这些时日自己在作甚?
她站在门边,看着手中提着的东西,走了进去。
“大夫,你看看这个能用否?”
她推门入内,脚步有些虚浮,左臂衣衫划破,隐隐渗出血迹,而右手的拎着一个布袋,在长案倒出,乃一大捆尺长的紫经黄花草药。
“紫玉棠!”大夫又惊又喜。
五郎昏迷当日,大夫捋须叹息,道是西山有一味草药,虽药效不及原来定制的药,但也有七八分功效。实乃长在西山绝壁,百尺高崖,可谓飞鸟难渡,人不可触。
这些日子,韦渊清夫妇正重金请人,前往摘花。奈何短时间内,根本无人敢来接这桩搏命的买卖。
眼下竟这般出现在眼前,大夫观之大喜。
围在孩子身边的夫妻两亦是惊喜万分,只是韦渊清先变了脸色,扶过满脸疲色的胞妹,“你上哪弄来的,如何把自己弄成这样?”
“大夫,你先看看玉儿,看看伤哪了?”
“我没事。这是早年我看医书,从药农手里买来的,一直收藏在小慈安寺的厢房里。”韦玉絜接来盏茶饮下缓神,“那处逢火烧,我不确定是否还存着,若没了白让你们浪费心绪便没说。就自己走了一趟,下山时跌了一脚,不碍事。”
本是新鲜的草药,为显陈年老药的模样,她踩来后用小火烘烤了一夜,足矣以假乱真。
韦渊清和崔悦四目相对,正想说些什么,却闻她又道,“年久恐失药效,你们也可再等等,或许马上就有人来接这桩生意了。”
孩子的伤愈发恶化,大夫说至多再撑五日,届时大罗神仙难救。翌日,韦渊清拍板,就用这药。
崔悦给韦玉絜熬来药膳道谢。
“大夫说五郎双腿留不得了,以后需要在轮椅度日。但命保住了,会健康,能长大,就很好。”她说,“玉儿,谢谢你。”
韦玉絜想起祠堂那场大火,接过药膳用了,“阿嫂去照顾五郎吧。”
日子平静地过去。
翌日,五郎醒了过来。
半月后,他腿上腐肉去除。
两月后部分结疤开始掉落,他要求父母给他送一些书看。
粉糯团子坐在他对面,“阿兄,念诗给安安听。”
韦渊清在一旁给他们讲解诗意,崔悦送药进来,一家人开心地笑。
韦玉絜是被崔悦拉来的,因为崔悦说五郎急着要感谢她的姑母。韦玉絜目光从孩子腿上划过,揉了揉他的脑袋,又看抓着她袖摆蒙在脸上的小女孩。
五郎说,“安安你松开,莫弄皱了姑母的袖子。”
安安说,“我喜欢姑母。”
“姑母!”小儿郎她作揖,因瘦削而凹陷的双眼亮晶晶闪着泪光。
“给安安念书吧。”韦玉絜笑起来,“你阿翁以前可没给姑母读过,尽教导你阿母了,你比他像样多了。”
五郎有些懵看着自己的妹妹,又看父母。
他的父母也有些发愣,母亲脸都红了。
“那不是你不在家嘛!”韦渊清嗔道,“这醋你都吃!”
韦玉絜不理他,起身坐去一边喝茶,抬头看向他们一家四口,看了一会,也笑了。
这会她知道自己在笑,因为心头没有堵着。
外头侍者来传话,“是崔御史、姑爷来了。”
自那晚离去,他已经三月不曾上门来。
韦玉絜算着日子,今个是九月初二。
九月初二,是他的生辰。
“你记得?”青年郎君笑意满怀,仿若前头诸事都未曾发生,随她双亲故去亦如烟消散,“那回家给我庆生吧。”
庭院深深,韦玉絜在自己的庭院里新摘了一株丹桂,将将培土浇水,还很新嫩。以前韦济业给华阴植满整个府邸,原都不是韦玉絜喜欢的。
如今她植起一株,是因为崔慎后来送给她丹桂,她养了好久,养出爱意和情分。
相比已经历经数十年长成的老树,这颗还小的可怜。
但如果时间足够,她可以好好养它,养到枝繁叶茂,花香馥郁,她和崔慎白发苍苍。
她没有回话,盯着丹桂,笑意婉转。
崔慎见她没有躲着自己,也没有驱逐自己,便牵住了她的手,“两处就隔了几里路,我们随时可以回来,你每日回来照顾它都成。”
韦玉絜目光未移,还在丹桂流连,如受蛊惑般点了点头,跟着崔慎出府回家。
马车驶出不久,避在一旁。
车夫回话,“大人,是晋王殿下的车驾。”
崔慎下车行礼。
回来车上,发现韦玉絜脸色虚白,掌心生出薄汗。
“放心,我已经劝服阿翁阿母,他们都是明事理的人,不会纠缠往昔,只盼我们来日好,便都好。”
崔慎以为她因这事发憷,而这数月里,他也确实一直再处理父母的态度,如今他们终于妥协,需他们依旧在一起。
韦玉絜抽回手,想下车回韦氏府宅,但又莫名颔首,端坐其间,由着马车驶向御史府。
她爱这个地方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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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