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十,吉星在天,万事皆宜。天子按司天鉴之意,择了这日銮驾前往骊山。
一路上华盖如云,旌旗烈烈,山岳群峰林立,川河玉带生辉。上有鹰击长空,白鸽如羽;下有锦鳞游泳,百兽奔走;其间是宫殿万千,碧瓦掀青天,朱檐胜瑰霞。放眼望去,又见夏华葳蕤,硕果盈枝,嗅之清香阵阵,醉人心脾。
来时韦玉絜原与杜氏同车,午后时分李襄过来道是要与她一道。杜氏识人心思,换了另一辆车,留她们姊妹自在说话。
李襄甚少出安乐侯府,如今目之所及皆是繁华盛景,蓬勃生机。顿感姑母不曾诓她,果然千里河山,一览如画。
“如此江山,岂不让人留恋!”十三岁的少女趴在窗前忍不住感慨,回身时却面带几分怅然,“可惜啊,旧江山浑是新愁!”
韦玉絜正饮一盏茶水,闻言不由看她一眼。
小姑娘亲亲热热靠过来,“表姐,你有何梦想吗?与我说说,来日我保证给你实现。”
“安静坐着。”韦玉絜推开她,递她一盏茶,“谁信你,整日说话不着前后!”
“不信你便瞧着!”李襄也不接,就着韦玉絜的手直接饮了半盏,转身又掀起帘子探出身四下观赏。
韦玉絜目光在她身上流连,手中把玩着腰间玉佩上的流苏,心中疑惑丛生。
李襄知晓自己的责任,却口无遮拦,上头话出自她之口,有心人闻之实在敏感微妙。且华阴嘱咐自己与她不必过分亲近,如此自然也叮嘱了她,但她却半点未记心上。如此性子即非稳重也不隐忍,倒是有些好高骛远。
韦玉絜撩开另一侧的帘帐,眺望前头明黄銮驾后紧随地五位皇子,争斗最久的秦、楚二王正值壮年,后两位五王和八王亦是青年年华,纵是最小不被待见的十王今岁已十六。听闻十王虽战功政绩比不上几个兄长,但是勤学谦卑,文武亦可。这是崔慎对其的评价,听来也比李襄靠谱些。
是故,韦玉絜即便勉强能理解,华阴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是因为她乃前朝最后的血脉。但即便如此,韦玉絜还是不能理解华阴为何半点不现颓色,反而愈战愈勇?譬如眼下便又开始新的计划!
印象中,她的母亲是个能够纵观全局,规避风险的人。
从长安至骊山,路上一行走了三日。
前两日李襄都黏在韦玉絜处,一会跑来和她讲沿途看到的城郊各种小吃,两道田地里背朝黄土面朝天的人,数次掀她车驾。一会又在銮驾歇息的时候,过来拉上她提议弃马车而骑马,指着不远处的一群女郎道,“她们都说一会换马骑行,马上英姿最是动人。”
韦玉絜道,“你又不会骑。”说着就要返身会马车。
“但你不是会吗?”小郡主拦下她,“她们还说要比赛,届时我们一组。”
韦玉絜看她一副什么都要尝试的新鲜模样,想起华阴说此番让来这处,乃让她见见世面,记住旧日山河。然头一日还能记得几分,这会瞧着是浑都忘了,
“这般滚烫的日头,我还是坐车罢,你也回吧,莫让旁人见你这叽叽喳喳的聒噪模样。”韦玉絜算是提醒得露骨。
她们不要如此频繁亲密的接触,亦不要举止不端惹人注目。
奈何这小郡主并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这日还是自顾自去了那群贵女间,参加她们的骑马比赛。
韦玉絜暗思她身侧定有影卫护守,便也由她去。
而李襄自这日参加了贵女们组织的赛事,莫说翌日,乃到了骊山后,一连多日都沉浸其间。
只是诸人敏感于她的身份,并不愿意真心同她玩,多作便面功夫。同行比赛不是给她报错的时辰,便是说错了地点。
李襄自也感受到了,却还是没有听韦玉絜的安分些。
实乃在六月十六,抵达骊山的第三日,她落单在半山的玉湖小筑,遇见了十王刘毅。
玉湖小筑是个人工湖,经年扩建后,也是骊山一景。只是堤岸足有四里长,平素来此观景自然惬意。然这会长长的堤岸上,除了骄阳烈烤,日光晃眼,再无其他。李襄的车驾停在四里外的出口,虽说留给她一匹马,但她才学了两日,压根不会骑。是故只能顶着艳阳天徒步回去。
她坐在亭中,恼得不行,直催侍女赶回去传来车驾。
刘毅便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十六岁的少年,身披霞光,行一叶扁舟摇曳山水之间。
“姑娘可是迷途至此,可要同行?”少年立在船头,扬声问道。
“方便吗?”李襄已经热得满头大汗,罗裙生皱,半臂黏身,闻声如遇救星。
起身眺望,见扁舟乃四爪龙纹刻身,船帆刻一“刘”字,此乃天家姓氏,对方又是这般年纪,且冠无宝珠,遂问道,
“您是十王殿下?”
“正是!”刘毅拿出令牌扬在手中,“不知姑娘何许人也,需要搭船吗?本王可送你一程。”
“我是清平郡主李襄,正想回渡口,奈何路遥天热,不知可否劳驾殿下?”少女欢喜又羞涩。
“举手之劳!”少年热情又爽朗。
于是,这一日十王殿下不仅送清平郡主回了渡口,还正儿八经教她骑马。
小郡主很高兴,在安乐侯府的这些年,她无甚玩伴,又少见男儿,这会随面前的少年学习骑射,稀奇欣喜,玩心大起。
十王殿下亦是难得自信高涨,他虽是新朝建立后的头一位皇子,原该荣宠加身,但因是天子醉酒后临幸宫婢所生,加之生母八字同天子相克,是故不为天子所喜。若非生母早年为天子挡铜烛台而死,唤起了两分男人的旧情和怜惜,他大概会一辈子同母亲待在洛阳行宫中,无有回长安皇城的可能。而即便归来京中,他也不为天子所亲,手足所喜,一直被游离在他们之外。
这日,被一个小姑娘来回夸赞,简直让他不知所措,频频摇首不敢受。
然而——
说了不敢受,明日却还敢教。
说了好难学,明日却还想学。
明日复明日。
*
青鹄便是这般同韦玉絜讲述了李襄近日的情况。
“这事要和夫人回禀一声吗?”
是夜,月华如练,韦玉絜摇着团扇在院中纳凉,目光瞭望远处东边灯火如龙的禁中之地。
此番骊山行,半山住的是六部高官和地方参宴的臣子,山巅住的则是天子和宗亲,三省三司的近臣极其家眷
崔慎在御史台任职,前岁提了四品御史中丞,这会自然下榻在山巅的西阙楼别院中。只是行宫别院不比京中府邸,又是暌违数年才开,很多设施相对简陋陈旧。譬如这西阙楼的内寝中,便是一榻一台的规制,除了床榻妆台,不再有旁的矮榻、贵妃椅可休憩之物。
前些日子,崔慎随侍禁中,韦玉絜尚可避过与他同榻而寝。廿一起,崔慎换值归来,这等环境中便只能与其同榻。于是当日韦玉絜借口陪伴杜氏,想与她夜话,杜氏自然欢喜。如此一连宿了三日。前日杜氏又染了风寒,韦玉絜便又宿在她处侍奉她。她暗思骊山行总共就半月,这厢已过去近十日,余下数日且都伴着杜氏便罢。
不想今个晚膳时,杜氏说什么都将她推了回来,说是已有好转,身边有的是婢子奴仆,又道便是没有好转,便也不许她在身侧了,被传染了要如何是好。是故晚膳后,只让人送韦玉絜回来休息,留崔慎说话。
“姑娘——”青鹄见人失神,遂又喊了一遍。
“不必了,郡主身边当是有人的,我们做自己的事便好。”韦玉絜起身回去房中,对正理好床褥出来的碧云道,“一会公子回来,便说我已经歇下了,你们侍奉他沐……”
韦玉絜的话没说完,崔慎便已经踏入了院子。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自来骊山,发现只得同榻后,韦玉絜便寻着借口躲他,崔慎自然能感受到。连杜氏都说她近来对她过于上心了。
“我乏了,你们侍奉公子沐浴。””韦玉絜僵了片刻,索性将话说完。
“都退下吧,我自己来便好。”崔慎谴退侍者。
夫妻二人入的同一扇门,后分开各自走向别处。
崔慎沐浴出来时,韦玉絜当真已经睡下了。
面朝里榻,青丝遮背,胸腰往下搭了一些薄衾,身姿曲线轻轻浮动,是匀称平缓的呼吸,睡熟的模样。
但崔慎知晓,她没有睡着。
“宋琅也来骊山了。”他在榻边坐下,看平静没有起伏的人,“今个下午,在半山偶遇,他被我打伤了。”
【你受伤了吗?】
韦玉絜翻过身来,眉宇颦蹙,唇口在翻身的瞬间闭合,将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他伤得不重。”
崔慎见她忧虑的眉宇,伸手欲要抚平,只是妇人后退开了。然而,今夜头一次他有稍许强硬,继续触手于她眉间,抚平她眉间皱褶。
他面上带着温和的笑,眉梢晕染情意,“你这点忧愁是为我,对不对?”
赤诚清贵的男人,一颗心尤似年少真挚,甚至带了几分难得的欢愉,“他和我说,当年是你下药迷惑他,在这之前他是倾慕你,但你从未理过他。我就说,你怎么可能爱上那样的纨绔!”
“玉儿,我们成婚四年了,又是自幼的情意,有什么事不能坦诚相待吗?”
坦诚相待!
这四个字和他此刻的嗓音一样带着蛊惑性。
有万语千言在妇人唇畔涌动,她几欲红了眼眶,却只能瞥头不去看他。
“我们分开八年,后两年也鲜少见面,算是十年久别。你定有许多事,我不得知晓。若是你有心结难解,不妨说一说,我爱你,自然也尊重你的过去。若是你遇上难事未解,那么我们是夫妻,来日岁月也可以一起承担。”
男人的指腹抚过她眼角,拭干她眼底泪水。
妇人阖眼深吸了一口气,涌出更烫的眼泪。
“妾确实不喜宋琅,但是妾不喜他就能证明妾喜欢的是郎君吗?”
一开口言不由衷。
韦玉絜睁开已经敛尽泪意的双眸,握住他顿在面颊的手,嗤笑道,“妾所遇之难事,就是没有半点自由,挣脱不出牢笼,非要奉双亲之命嫁给你。崔思行,并不是人人都似你,为着年幼那么一点交集便念念不忘!除了灞河救你一事,旁的妾都快记不清了。妾之所想所求,就是可以遇见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与他恩爱到老。若是遇不得,妾亦不想将就。知妾缘何如此恼你吗?因为妾觉得遇人不淑,觉得不值,妾原本以为哪怕我们做不成夫妻,但你至少记得年幼那点恩惠,我好歹为你伤了一条手臂,你当可予我于自由,容我享自在天地!结果,你这般自私……”
她甩开他那只手,眉眼中极尽嘲讽鄙薄,却是掀开了被褥坐起身来,抬首给男人脱衣解结,“宋琅说言非虚,他确实我一颗棋子。我不喜欢你,不想要这桩婚姻,便是至如斯地步,宁可毁了我自个,也不想成全你,不想将最好的自己交付你。”
言尽时,崔慎的衣衫已经被她脱剩中衣,她便重新躺了回去,抓过他的手握住自己腰身,示意他结扣所在,一拉即散,容他得满园春色。
烧金炼玉的夏日,崔慎遍体生寒,只模糊从她手中挣脱,颓败不知言语几何,举止几何。
除了沉默如泥塑。
铜鹤台烛泪凝珠,曦光从窗牖撒入。
韦玉絜醒来时,侍女道公子已经去上值。
午时时分,崔慎的书童来传话,御史台公务繁忙,至圣驾回銮前,公子都在禁中值夜,不回来了。
来晚啦,发个红包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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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