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玉絜这遭算是个隐症,不似寻常伤病,故而一时间被杜氏将这事掩在崔府之中,连着司徒府都不曾告知。
杜氏恐她哀伤难过,原问过她,可要与其父母说一声,或者让崔悦过来陪着说说话。毕竟没有哪个妇人能一下便接受难以生养的结果。自己想陪着开解安慰,又恐才处不久反生尴尬。然而韦玉絜以不想让他们操心为由拒绝了。
杜氏自然尊重她的意思,愈发尽力照顾。只是不知怎么华阴夫人处未曾能瞒住,五日后华阴车驾便到了崔府门前。
腊八日,长安初雪。
天气愈发阴寒,韦玉絜还不能下榻,杜氏独自在门口迎候华阴夫人。两人在正堂用茶的时间,杜氏遂将这事说了。
“我就说这两日眼皮跳得厉害,整个人心神不宁。”华阴停下手中转动的佛珠,两手朝西边皇城处作了个叩拜的姿势,“初四那日着人向宗正处递了离寺来这的卷宗,索性天家慈悲,两三日便批复恩准了,如此过来看看。”
个人出入行踪需要报备给宗正处,这原是对住在安乐侯府的前朝宗亲的要求。华阴夫人到底嫁入了韦氏司徒府,又功在新朝社稷,天子礼待她,不曾如此要求。只是她对己严苛,步步谨慎。
杜氏闻她话,心中很不是滋味,怜她亦敬她。
“这便是母女连心了。”杜氏叹一声,又生出一重愧疚,领着华阴往韦玉絜院子走去,“归根结底都怨十三郎,让玉儿遭这样的大罪。往后,妾身定护好玉儿名声,断不让受半点委屈。”
一路风雪漫漫,侍者撑伞提炉,杜氏同华阴并肩走着,低声又郑重,“夫人放心,崔家的长子嫡孙只会出自玉儿膝下。”
华阴捻着手中佛珠,脚下微顿,念了声“阿弥陀佛”,“玉儿有您,是她的福气。”
“膝下”二字比“腹中”二字更有退路。
杜氏的意思,便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即来年韦玉絜真的不能生养,自也会安排崔慎的血脉在她名下,神鬼不觉,世人眼中便是亲生。
琼华院中,杜氏略微坐了坐便借口离开了,留韦玉絜母女俩个说体己话。华阴便给韦玉絜分析杜氏前头说的话的意思。
屋中烧着地龙,韦玉絜还拢着一条风毛极盛的披帛,怏怏颔首,眼底压着愁怨,淡淡一层,却源源不尽。
“前头还拒婚的,这会就这般难受了?”华阴剜了她一眼,“阿母可不信你这幅模样。”
“见面三分情。”韦玉絜目光隔窗牖落在外头那颗高大的丹桂树上,半晌垂下眼睑,“再者阿母不是盼我早日诞下崔家血脉吗?辜负阿母希望,阿母不罚我?”
华阴闻她这话,听出两分畏惧,心中便舒坦了些,只轻轻抚摸她一张褪尽血色的面庞,温慈道,“我闻青鹄说了,新婚夜你和十三郎玩闹很是惬意,翌日又随他一道游山,偶见那果子。是故贪食野菊荸一事,源头不在你。事都出了,阿母还能怎么罚你?”
“阿母来这一趟,便是要让你安心养好身子,最近的一年半载无有任务。且看看朝中局势再作定夺!”华阴给她将耳畔散落的发丝拢好。
华阴的手拢过暖炉,摸在韦玉絜面庞上,柔腻温热。然韦玉絜却觉如蛇爬过,后背生出一层冷汗。
她有些惊恐地看向她。
果然,华**是伺候她的胡姑姑近来腿脚不便,让朱雀去她身边伺候一段日子。说着便起身预备离去。
“阿母——”韦玉絜从榻上下来,踉跄跌在地上,拉住她裙摆,“您不能带走朱雀。”
“你这孩子!”华阴转身扶她,“阿母都不能向你要个人了?”
外头侍者闻里头声响,推门入内时,华阴已经扶着韦玉絜上榻,转首看见朱雀,遂含笑示意她过来,问她可愿随她走。
朱雀知晓青鹄的事,一时间惶恐不已。
“阿母,您要个人伺候,莫说这丫头,便是让女儿回去,女儿也无二话的。”韦玉絜扫了眼局促垂首的婢子,“我说您不能带走她,实乃因为郎君之故。”
“十三郎?”
“这些日子,我身上不好,原是让她侍奉郎君的。郎君甚是满意!”韦玉絜回道。
华阴蹙了蹙眉,“朱雀,确实如此吗?”
朱雀的头埋得愈发低了,片刻方道,“是……”
“阿母不是说了吗,我婆母也是这个意思,我若无子,自有旁人之子来我膝下。与其她们寻人,用我们自个的人,不是更好吗? ”
“去给姑娘换个暖炉过来。”华阴盯着韦玉絜看了一会,给她将锦被往上掖好,支开朱雀,“阿母还是那句话,你与其作无妄地挣扎,不如好好谋划着如何让十三郎对你言听计从,效力我们。你想想,待他日事成,崔氏便是从龙之功,你与他前程似锦,好日子在后头呢。”
韦玉絜乖顺点头,“阿母这话在我出嫁前便说过一回,我记下了。所以才会在这会动朱雀的心思。”
“这便很好!”
华阴离开时,还算满意,青鹄陪送了一程。后提出一议,“夫人何不尝试直接从公子处入手?”
“你的意思是,反过来,以他对玉儿的情意,让他主动投诚,从而不让玉儿为难?玉儿为他,婚期自毁名节,婚后自绝生养,崔慎若知晓,定是感动难言。”华阴看似赞同,却是一声嗤笑否决,她的眼前顿时韦济业的面容,笑意有些恍惚,“但男人多来理智,他们的情爱,很多时候不值一提。纵是海誓山盟,也极易转眼成烟。何论此间,涉及一门一族的生死存亡,兹事体大,大意不得!”
朔风拂面,华阴夫人的话出口即散,“唯有两人有了子嗣,稍微能绑定些。玉儿既然生不了,就需要用她自个的人顶上去。”
*
朱雀是韦玉絜的人,跟了她十余年。从韦氏司徒府到小慈安寺,从小慈安寺再到崔府。朱雀所行种种,便是韦玉絜所行种种。
倒过来也一样,韦玉絜做的事,过去将来,朱雀撇不开半分。
所以,即便韦玉絜绝了自己的路,还有一个朱雀在,便是依旧可以完成华阴要她完全的事。
譬如生下崔慎的孩子。
譬如帮助维系崔慎两家的关系。
朱雀是韦玉絜的影子。
华阴是特意来的这趟,她根本不在意韦玉絜吃下果子是特意为之还是无意受害,她在意的是结果。
这日,明明白白告诉韦玉絜,别违拗她。
否则,朱雀便是下一个青鹄。
“姑娘,我不要去伺候公子,我也不要做他的侍女,我只想陪着您。”寝屋中,朱雀跪在韦玉絜榻前求她,“要不我也多吃那果子,这样我也不能生养,夫人就不会逼着您让我去了。”
“我不会让你去的。”韦玉絜忍不住笑了下,伸手示意她起来。
她自己服食寒凉之物,断了华阴要她生儿育女的念想,华阴最多恼她罚她;若是朱雀服食,没了利用的价值,华阴盛怒之下说不定会要了她的命。
为今之计,她要保朱雀,只能边走边看。
“姑娘,你的手——”朱雀才要搭上去,便见她掌心无数指甲掐痕。
这些痕迹,朱雀已经见怪不怪。
每回梦魇或重压,姑娘发作不得,便掐掌心发泄。
这么多年,她虽然并不清楚韦玉絜到底在作何事。但有那样两回,韦玉絜夜半归来,一身是血,她帮着梳洗上药;还有两回也不知姑娘犯了何错,被夫人关在膳堂里,那处许多年不开门了,因为当初青鹄死在里面。回想这些,朱雀多少能猜到自己姑娘做的定是些不能挪上明面的事,但她总也想不到是谋逆这等诛族大事。
于是,这会终于下决心开了口,“姑娘,你要不要试着同公子说一说,您对他有救命之恩,你们又是打小的情分,他对你用情至深。
朱雀顿了顿,观过主子神色,低声道,“这些日子,公子虽宿在书房,但是守夜的都是他,他都是等您用完最后一次药,过了子时才回书房的。”
“你说,这些日子是他守的夜?他在外屋廊下?”
韦玉絜往外头瞧去。
自初二夜晚两人吵了一架后,崔慎再未踏入过她屋子,只借口公务繁忙不扰她休养,挪去了书房就寝。昨日开始,更是提前销假回了御史台任职。
雪下了有些日子了,外头那样冷,他竟然每晚都在。
“公子还说有事可随时去寻他,他书房的灯整夜点着。”朱雀道,“公子真得很在意您,所以或许他知道实情,愿意帮您呢?”
“这么多年,您都是一个人,每年就一日回府的时辰,也没法与大人公子说上话。纵是大人来寺庙看夫人,也不会私下见您,您让我悄悄给大人的信也未见回的……但如今您嫁入崔府,您有郎君了,您有委屈可以和他说,可以告诉他!”
“告诉他?”韦玉絜望向朱雀,又看自己一双手。
她的手上沾了太多人命,且条条都是朝廷命官,已经回头无路。母亲的话虽然多为利用,但不是全无道理。她需承认,她一个人撑不住了。
与其孤舟独行,不如拉他同渡。
玉絜不洁,与之俱黑。
屋外风雪声簌簌,屋内暖香袅袅。
许久,韦玉絜喃喃出声,“你去熬些补身的汤,待郎君下值,我们给他送去。”
渊清玉絜:同冰清玉洁,形容人风骨清贵,品性高洁。韦爹给一双儿女取的名字还是很好的,可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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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