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顷刻间,千万人的目光几乎都凝聚在在空中辗转腾挪的叶翎身上,包括那些手持兵刃的巡捕营兵士。
魏弦京仰起头,看着那自称报恩的年轻女子随着腰间细绳的收束,跃上了挂着旌旗的桅杆。她身姿翩然,在桅杆和细绳之上辗转踱步,如履平地。她并没有做繁复的手势,也没有动人的舞姿,却将这“飞天”的技艺研习得炉火纯青。
她并不似魏弦京曾经看过的杂技艺者,虽技艺娴熟但教条刻板。她悬在半空中的模样闲适又轻盈,仿佛天生便是会飞翔的,天生就是风的宠儿。
此刻,叶翎足下踏着看上去一触碰即断的细绳,轻轻扬起头,口中模仿起鸟儿啼鸣之声。她舒展手臂,任由日光映照着她的每一片翎羽,华丽繁复的衣摆仿佛是凤鸟华贵的尾羽,其上细腻的纹路如同鳞片一般在日光下灼灼生辉。
不多时,天边竟有鸟儿飞掠的踪迹。雀鸟陆陆续续从南城的屋檐或是大户人家的园子里钻了出来,竟违逆本性飞向这人头攒动,人声沸腾的菜市口。
叶翎继续模仿着鸟类的轻声啼鸣,她知道,她这些年在市井之中闯荡遇到的几位故交此刻也在菜市口边缘,为她引来鸟雀。
天空中雀鸟飞翔的踪迹愈发无法忽视,半空中的叶翎背光而立。日光刺目,在众人眼中,叶翎周身泛着金红的光芒,犹如火焰燃烧。她引颈轻鸣,看上去竟像凤凰神鸟在召唤拥趸。
地面上,黑纱女子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慢慢接近了菜市口正中。她身披黑色斗笠,身材高挑,肩宽体阔,周身蔓延着草木被捣碎时的诡香。
她站在叶翎的下方,猛地掀起斗笠,黑色的衣摆横扫,使周遭的百姓退避几步。下一瞬,她面前骤然出现一只成人大腿粗细的巨蟒!
巨蟒落地,周遭百姓皆惊叫起来,而单足立在绳缆之上的叶翎也在雀鸟的拱卫之下俯瞰,正对上黑纱女子冷淡讥嘲的眉眼,霎时泪眼婆娑,喉中梗塞,竟有些啜泣起来,原本轻松写意的站姿也随风簌簌而动。
叶翎知道,她最终还是连累了黑纱女子,让她来成全自己演这一出有来无回的戏码。
在叶翎身下,那巨蟒仰首吐信,嘶声不绝,对叶翎和漫天的雀鸟虎视眈眈。而黑纱女子腰身轻摆,竟围着那巨蟒慢舞起来,引逗那巨蟒变得更加凶恶可怖,竟成吞天灭日之势。
半空中,脚踩纤绳的叶翎似乎感受到巨蟒的威胁,在半空之中如同鸟儿一样舞动起来,她手臂上的翎羽随风浮动,闪耀着鎏金一般的光泽。她脚下每迈出一步都让看客觉得胆战心惊,却偏偏没有一脚踏错,仍然在日光和风中翩然起舞。
她手指翻动,引逗着雀鸟相随。鸟鸣声更加尖锐急促,像鼓点一般敲打在诸人心头,她曼妙的舞步有一种奇特的韵律,应和着风声的嗡鸣,涌动着勃勃生机。
突然,黑纱女子将一物掷于地面,黑烟瞬间将她和巨蟒包裹,而悬浮半空的叶翎也轻轻捻动衣摆,她身上的赤羽突然无火自燃,爆发出明艳的火光,而她在下一瞬后仰,手臂弯折,像鸟儿被折断羽翼,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直坠地面,迎向了巨蟒的尖锐毒牙。
看客惊呼不止,就连即将被斩首,已然满心死寂的魏弦京也被这陌生的杂艺女子扯动了心神,死死顶住那宛若神鸟坠落九天的场景。
黑烟散去,黑纱女子和巨蟒都以不见踪影,唯有仍在燃烧的叶翎悄然伏于地面。她身上的赤羽仍然在燃烧,可灰烬之下,竟有金光浮动,原是另一套赤金色的羽翼,藏于原本的红色翎羽之下!
随着红色翎羽被焚烧褪尽,叶翎缓缓起身,抖落了赤金羽翼上的灰烬,对斩首台上的魏弦京长长一揖:
“小女子献丑了,此戏名《涅槃》,意凡遭人所污、所害者,皆有神鸟庇佑,勿论生死,终将涅槃。承蒙恩公不弃。”
话音未落,她直起身子,振声喊道:
“昔日恩公有恩于我,亦有恩于天下,在瘟疫横行,家国有难之时,救百姓于水火。今日我等汇聚于此,是为恩公送行,更想问问满天神佛,何来天理,何来公道?”
“凤鸟可以涅槃,恩公再生之日,又在何时?!”
短短几句话,让本就因那精彩绝伦的演绎而心绪动荡的百姓群情激愤。他们心中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是啊,魏世子在瘟疫肆虐,皇帝百官弃城而逃之时,救半城百姓于水火,可就因他功高震主,反倒让皇帝老儿心生妒忌,百般构陷,竟安了个莫须有的“结党营私,沽名钓誉”的罪名,当街处斩!
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魏世子无罪!魏世子无罪!”
“魏世子对我有恩,我若眼睁睁地看着恩人血溅三尺,岂非人哉!”
“救了百姓,赢了名声哪里是罪,我看望风而逃、胆小怕事才是罪!”
“我等并非魏公子同党,难道帮扶他人也是结党,受人感激就是营私?”
“实在荒谬!放了魏世子!”
“……”
魏弦京睁大双眸,望着激愤的人群,眼底渐渐爬上红丝。他自幼受皇帝百般迫害,只因他生父乃是已故镇国将军,在皇帝潜龙时期便与他有宿怨。这些年魏弦京每每被安排必死无疑的差事,年前京城瘟疫,皇帝将他和百姓一道锁在城中,不过是要他顺理成章地死于瘟疫罢了!
即便他挺了过来,可救百姓之功太大,名气过盛,便也注定了今日死局。
魏弦京没想到的是,到了如此穷途末路,这些布衣百姓中竟还有人念着他曾做过的事,还愿意来相送,甚至还他一句公道。
监斩的晋王此刻犹如困兽,额角青筋凸起,面色青白交加。巡捕营已经受到百姓的冲撞,原本整齐的人墙变得东倒西歪,竟有溃散之态!而这让原本趾高气扬、满身戾气的晋王收敛不少,此刻竟没有出声要求兵士斩了那些刁民。
到底是宫中长大的,最基本的察言观色的本事还在。他看得清领头那些百姓眼底激昂的怒意,直到今日若是落下第一滴血,怕是他也不一定能脱身。所以即便是被这些大胆刁民气得浑身发抖,他也没有失态,反而隐到幕后,将同来监斩的刑部尚书推了出去。
刑部尚书齐之轩面儿上挂着苦笑,实际心里为魏弦京松了一口气。魏弦京早些年曾被皇帝安排入刑部听差,专办那些得罪人的案子。皇帝意在败坏魏弦京的名声,可谁知魏弦京愣是把事事理顺,半个人都没有得罪。皇帝气闷无法,便将他调入别处搓磨。
即便是短暂的,不甚愉悦的相处,齐之轩也感念魏弦京的能耐,暗中赏识他八面玲珑的本事。而今看到他落得如此荒唐下场,虽不能相助,此刻在百姓的声势下拖延片刻,确是不违本心的。
“诸位!诸位!我乃刑部尚书,诸位可听我一句?”
他站在台前,抬手下压百姓的声浪,可收效甚微。巡捕营兵士纷纷以刀柄捶打地面,方才堪堪压住百姓的声讨:
“诸位,魏弦京之罪乃百官议罪,圣上裁决,即便他曾施恩于尔等,尔等也犯不着为他劫法场!若是圣上降罪,尔等可就要被诛九族了!尔等还是想清楚为好,莫要行差踏错!”
他的这番劝诫犹如火上浇油一般,一下让百姓心头的怒火剧烈燃烧。几个巡捕营兵士被撞到,被踢打了好几下,瞬间鼻青脸肿。而隐藏于百姓之中的几个身材魁梧的壮汉交换了一下神色,纷纷喊道:
“何来天理,何来公道!”
一时之间,千万张唇舌像是找到了同一种韵律,纷纷喝对着监斩者喝道:
“何来天理!何来公道!何来天理…”
叶翎被夹在人群之中,她用来混饭吃的华丽的羽裳被黑纱女子扯下来,掷于地面,被万人踩踏,很快便脏得如同杂色的鸡毛掸子。可叶翎一点儿都不在乎。她边流泪边无声笑着,转头对黑纱女子说道:
“阿姊,阿姊!或许成了,或许…”
“别废话了,再不跑便跑不了了!”
黑纱女子重新将巨蟒缠在身上,掩盖在黑色斗篷之下。她死死拽着叶翎,想将她拽离这乱局:
“趁现在还没被通缉,我们立刻离开京城,去南边,兴许还有命活!”
“阿姊!等等,他还——”
叶翎轻微挣扎,不顾黑纱女子的巨力,执拗地扭头看向铡刀旁边的魏弦京,正与他对上了视线。
泪水先模糊了叶翎的眼,等眼眸恢复清明时,她的视线已被人群层层阻隔。
就在这时,马蹄声炸起,一个尖锐得过了头的男声遥遥喊道:
“圣上口谕,罪人魏弦京,斩刑押后,重入刑部候审!”
“什么?”
“太好了!公道自在人心!”
“虽是好事,可就怕是安抚人心的伎俩!我等就在这候着,若是之后魏世子遭难,我等还愿意以身相保!”
“正是正是!我愿同往!”
“……”
刑部尚书齐之轩狠狠松了一口气,此刻也不愿再伺候晋王这尊大佛,只派人将魏弦京的锁链除了,重新押入囚车,恨不得挖一条地道赶回刑部。可偏偏百姓久久不散,看架势是想等魏弦京被当场释放才肯散去。
这便是万万不能的了。齐之轩对着神色麻木的魏弦京使了个眼色,便兀自爬进自家马车里躲晋王去了。
晋王死死盯着魏弦京,难言的暴虐在他的眼底肆虐,可他最终竟一反常态地没有发作,而是让王府侍卫在人潮中强行开出一条道来,迅速离开了。
“起轿,回衙门去。”
齐之轩吩咐道。他带着押送魏弦京的囚车前往刑部衙门,数千百姓紧随相送,惹得齐之轩都苦笑不止:
“年少气盛,名声太过啊——与其父其母一般,都是这样不肯收敛、不肯将就的德行!”
他心里想着故人,嘴里喃喃念叨着,却不知说与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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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衙门,齐之轩入室换了衣服,竟轻车简从地从衙门侧门出去,行至一栋不起眼的酒楼。
楼上包厢里,一面白无须的男子已静候多时。
“今日为何拖到午时三刻之后?那卖艺女子,可不像你安排的。”
房门刚闭合,齐之轩便开口询问,语气熟稔。
“那女子不是杂家的人。或许是魏侯安排的,阴差阳错,倒也拖足了时辰。”
“若是你援兵来的快些,何苦到这命悬一线的境地!今日之事,不是早就支会过冷宫那位了吗?”
齐之轩本来是说了句打趣儿的话,可谁知却换来文旭公公一脸难色,不由当即惊诧道:
“她真不肯求情?魏弦京可是她亲生子!”
“纵使那位不肯为世子爷求情,只要她还活着,当今圣上便不至于对世子爷下死手。”
“呵,她面子可真大。”
齐之轩牙疼般地靠上椅背,以手指按揉突突跳动的额角。他到此刻才知道今日局面比想象中更加危困,只觉得后怕:
“若不是那不知何处前来的女子出面搅局,我们今日又当如何收场?我的好公公,你可知就算我今日把我身家性命搭进去,等不来皇帝那一道旨,魏弦京也会被斩首!朝中因给魏弦京求情而被革爵下放者如过江之鲫,我齐之轩又算老几?我实话跟你说,他的事儿我一丝一毫都不想管了。我是与他生父有旧,但如今他亲母都不顾惜他性命,我这不是狗拿耗子,上赶着多管别人家的闲事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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