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嫂子匆匆来到前院,看到自己的二儿子阿贵正躺在游廊的椅子上发呆,慌忙上去拧了他一把:“大白天的就躺着不干活,你倒是要作死哦,要是被大小姐看到了,看她不罚你!”
阿贵抬眼皮见到是自己娘来了,并不做起来的动作,照旧是懒洋洋的:“谁管呐,大小姐整日躺在病床上,谁知道还有没有起来的那一天,我日日去抓药,看到那大夫可是一直叹气呢,大小姐要是好不起来,这宅子也就散了,咱们自己还伏着一幅奴才样干什么,现在可是人人平等的新社会了……”
梁嫂子听得吓人,伸手便去捂他的嘴:“乱讲,看我不打你,什么大小姐不起来了,主人家的事情也是你议论得的,快闭上你这张破锣嘴,以前老爷太太对你多好啊,莫说些丧良心的话。再说了,就算大小姐身体不好,这宅子里总还有玉衡小姐在,哪里就散了……”
说着她自己也没了底气,四处环望,自从去年隆冬大小姐病下,确实是许久未能起来打理这宅院了,如今已经是冬天,宅子里还到处是荒凉萧条的样子,仆人们能躲懒则躲,谁还在乎这个家。
阿贵嗤笑一声:“你是说大少爷留下的那个女儿,爱哭鼻子的小丫头,她就算是回来又如何,我可听说了,她随她母亲去了那什么颠,可是已经改名为庄玉衡而非柳玉衡了,既然改了姓,就不是柳家的人,哪里有资格来管柳家的事了。”说着他便顿了一下,声音压低:“这院里有那姓陈的在,我看柳家产业,也早晚都姓陈。”
梁嫂子听着儿子大咧咧的话,也不由得叹气,当年大小姐硬是要带那个姓陈的回来成亲,柳宅上上下下闹成什么样子,十年间那少年作出一幅极其曲意奉承的模样,竟也将老爷太太骗了过去,大前年老太太去的时候还握着那姓陈的手道“苦了你这孩子了”,大小姐病了不到半年,眼瞅着要不行,姓陈的竟做了这宅子的主了,先是替大小姐出面会客,后又以主人家的姿态去应酬生意,再到现在还直接能替大小姐管理这宅子上下了,若是哪一天大小姐去了,这偌大的家产岂不是都要归了他?
想到大小姐刚将他带回来时,自己不屑于这种贴女人吸血的行为,可是当面啐了他好几口,日后他不会整治自己吧。梁嫂子有些后怕,抚着胸脯喘气,喃喃自语:“玉衡小姐,还有玉衡小姐呢。”
阿贵眼皮一翻,做出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阿母你莫要担心,儿子自有妙计让那姓陈的,好言好语对待咱们。”
“什么妙计?”
“这你就别管了,总归听我的行事就行。”他神秘地笑起来,旋即才想起了正事似的问道“是玉衡小姐叫你来的吗,方才我去停车时,看到陈先生提着一个方方的箱子进了内院,不知道是不是玉衡小姐的东西。”
梁嫂子点点头,心里却起了嘀咕:“陈先生拿玉衡小姐的箱子做什么,总不能亲自去送吧,不行,我得去看看。”
玉衡趴在梳妆台上几乎要睡过去,影影绰绰间看到似乎有个人站在自己面前,静止良久了才动起来,让她瞬间清醒,这不是梦。
“陈先生,你怎么进来了。”玉衡有些紧张地后退,虽然她在英国生活已有十余年,可这样未经通传擅自闯入只有女性在的地方,到底是不礼貌的行为,何况,眼前这个男人,还是她名义上的姑父。
陈千寻没有应话,只微笑地看着她,一双眸子深深的,看的玉衡浑身发毛,冷了声音:“陈先生,我在问你话,怎么就这么突然地进来了。”
许是她心底仍然记着母亲当年骂眼前这个人小白脸的鄙夷之色,自己问话时也带了几分轻视和恼意。
“我来送你的箱子,刚刚梁嫂子迎的急,你的箱子还在车上,想着你的衣衫都湿了大半,应该是急着整理的,就直接提着箱子过来了,没有吓到你吧”,陈千寻的声音很温和,甚至,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温柔。
玉衡有些不耐烦他这样小意的样子,只疏离地接过箱子,略一点头:“那就麻烦您了,陈先生。”
已经摆出了送客的姿态,陈千寻终于离开了,只是离开前回头补了一句:“若是收拾妥当了,可往映翠院去看一看大小姐,她心里,甚是思念你呢。”
玉衡冷淡地点了点头,没有出声应答,陈千寻虽外表看着温和儒雅,抬眼看她时却总是直视,眸子深深,令她感觉阴恻恻的,不像个好人。
从她回到柳宅已经大半日了,竟然只见过梁嫂子和陈千寻,姑姑一直没出来过,真是病的下不了床了吗,如此看来,这柳宅也不是什么安稳之地了。
若是自己还没了解完家里的情况,姑姑便撒手去了,就算是把东西都给了自己,自己又能实际拿到多少呢。
眼下时局艰难,她定是要把拿到的家产变卖了再回英国去的,倘若自己本就没拿到什么东西,那自己回来这一趟又算什么。
雨天的峭寒萦绕着阴冷的屋子,她急匆匆拉了流苏帘子褪换衣物,心里却仍然是盘算着自己能得的东西。
这十年间她和母亲在英国可是吃尽了苦头,若不是父亲当年突然死去,自己才应该是这柳宅堂堂正正的继承人,那还用得着她如今在这里百转心思。
现今有了机会,自己一定要好好把握,决不能再回到英国过那穷寒日子。
想起来去岁在舞会上遇到的那个男人,玉衡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只要有了钱,一切便好办了,大学,回得去,婚姻,也能好好谋算一场的。
自己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自己不为自己打算,还能指望谁……一个人长这么大,她可不是养在深闺里的天真小姐。
梁嫂子紧赶慢赶,堪堪赶得上换好衣物准备前往姑姑院子的玉衡。
眼见得面前少女穿着一身鹅黄裙杉,微有些卷曲的头发并在两耳间,左边别了一只小小的蝴蝶发夹,不饰珠宝,却俏丽地震人。她忍不住出声感慨:“小姐长的真好,立在这蔷薇花下似一幅画。”
玉衡微微一笑,她是知道自己的优势,幼时便有人说她和姑姑生的很像,姑姑年轻时尤爱穿鹅黄色的衣服,今日自己这样穿,目的就是要唤起姑姑的回忆,也让她记起,她们都是柳家人。
梁嫂子殷勤地将她引到映翠院,一路上却是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陈千寻的事情,明里暗里地提到他不是个好人,要玉衡注意提防他。
此话即便不说,玉衡心里也是早就盘算的了,陈千寻的存在打乱了她原有的计划,按照她所知道的法律,妻子亡故,没有父母和子女,丈夫应当是第一顺位继承人,自己这个侄女还要往外排,不过,若是能有姑母亲笔写下的遗嘱,一切便好办了,自己先摸清柳家的情况,也不必能拿尽拿,随便留些给陈千寻也可以,毕竟他也陪了姑母这么些年。
进了院子,院内的花草多半都枯萎了,从院门走进内室一路畅通,姑母病得不轻,竟无一人守着,玉衡的心忍不住犯嘀咕,将疑问的视线投向梁嫂子。
梁嫂子也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心里暗暗把这些不长眼的下人们骂了个千百遍,翠芝小姐还没去,就乱成这样,连带着自己在玉衡小姐面前也不好解释,只能吞吞吐吐,总算委婉地说出了几句:“翠芝小姐病的久了,脾性也有些急躁,下人们怕罚,都躲到一边去了。”
玉衡边走边环视四周,身上的裙杉有些不合身,腰线处宽松的厉害,穿起来并不舒适,她拎着裙子进了内室,一股呛人的中药味袭来,将她带回母亲的最后那两年,西医已经治不了她的病,说是癌已扩散,她们的经济也很紧张,母亲当初离开时带去的古董首饰俱已变卖,无奈之下,只能从一个同乡太太那里,月月买了黑漆漆的中药去煎服,那苦涩刺鼻的药味,伴随了她最痛苦的时光,如今她只要一听到病人的呻吟,就觉得揪心般的酸痛,良久喘不过来气。
说实话,自十岁跟随母亲离开柳家,她已经有十一年未曾见过姑母了,记忆中的她还是那个爽朗秀丽的女人,见了玉衡会笑眯眯地拿出新鲜的吃食玩意儿,如今再看到躺在床上,枯瘦成一把柴,面色久经病痛折磨而显得有点狰狞的女人,玉衡只犹豫着不敢上来认。
翠芝将春妹赶了出去,又想起陈千寻这十年间的冷漠,自己再刚强,人生也不过是个笑话,攒下的家财不知都给了谁,愁绪百结,竟也浅睡了过去。
梁嫂子上前在她耳边轻轻附语几句。
听到声音,翠芝即刻便睁开眼了,模模糊糊仿佛看着年轻的自己站在面前,登时惊出声来:“你是谁?”
玉衡也是一惊,随即亲亲热热地迎上来:“姑母,是我呀,我是玉衡,一别多年,玉衡一直盼着您身体强健,长命百岁,您这次的病也定会好起来的。”
说着,她红了眼圈,长久孤僻的玉衡并不擅长说这些漂亮话,但她与面前的女人毕竟血脉相连,这里的一切都让她幻视母亲生前的场景,不知不觉也就移了情。
翠芝恍过神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伸出冰凉的手腕抚摸玉衡的衣袖:“你,都长这么大了,想当年……”
见姑侄俩叙旧,梁嫂子识趣地退了出去,准备去找春妹这鬼丫头好好说教一番,主人家病着,下人们跑的不见影,这叫个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