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林蕴霏再没能控制住面色,脸上罕见地出现一道裂纹。
谢呈是前朝遗孤?这话就如惊雷一般,直砸得林蕴霏神思慌乱不已。
怎么会呢?她先是下意识去否定,而后又将谢呈往日的言行一一回想。
对方周身清贵的气质,对方举手投足间的礼仪,对方背后那诡谲而强大的势力,一切谜题都有了归处。
假使事实如林彦所言,谢呈前世乃至于今生的野心便有迹可循。
作为前朝遗孤的他,将林彦与她视作傀儡,借力上青云。
所以他从一开始费心做局,就是为了夺回祖辈的江山?
所以他挂在嘴边的情爱风月,不过是哄骗她与他一路?
自始至终,无有真情,只是算计。
理智与情感在往复拉扯,林蕴霏的额头为此鼓起青筋。
林彦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迷茫的样子,并不催促她回神。
“你是从何处知晓这个消息的?”林蕴霏再三克制住自己发散的胡思,冷硬地问,“我凭什么要相信你的一面之词?”
在林彦出声前,林蕴霏在心底默默祈祷他搬不出说辞。
事与愿违,又或者本就是骗己的妄想,林彦毫不客气地拆穿道:“其实皇妹心中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便是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林蕴霏本就不是什么善茬。
她抬目看着他,唇角绽开一点颓然又锋利的笑:“皇兄心有七窍,于你而言,凭空捏造出一些话来唬人不是件难事。”
“皇妹真真是对我有太多的误解,”林彦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你知晓李沉吧,户部郎中李沉?”
林蕴霏看着他,眼睛漆黑,里头的情绪隐而不发。
林彦于是在这种堪称执拗的凝视中败下阵来,继续将话说完整:“他来寻我吐真言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我的人。”
“谁叫谢呈寒了他一颗忠臣心,是以他弃暗投明,告诉我谢呈是前朝末位皇帝唯一的血脉。”
林彦眉眼促狭,似是感叹,又像是嘲弄:“假使前朝未曾覆灭,他便能顺理成章地当上储君,坐拥锦绣江山,何需殚精竭虑地筹谋。”
“可惜了,如今的王土早就冠以林姓。而他这位改名换姓的前朝皇孙,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林彦道。
“这些年来前朝余孽以他为马首,分布在北境,譬如云州、幽州。”
“说起云州,”林彦似笑非笑地看向林蕴霏,道,“你我在云州可被谢呈他们耍得团团转。”
“李沉正是云州太守徐直的学生,而徐直亦知晓谢呈的真实身份,这才对他多加照拂,甚至助你瞒着我上却步山。”
林彦不紧不慢地将事实挑明:“当时我以为徐直是加入了林怀祺阵营,后来才明白他心之所向是谢呈这位旧主后裔。”
“嘉和啊嘉和,谢呈他从未与你讲过这些吧,”他像是有些可怜她,“枉你将芳心许他,可他呢?让你被蒙在鼓里,傻傻地为他所用。”
听见他说出徐直,林蕴霏其实便已信了七八分 。
怪道谢呈被百姓推出去求雨时,徐直的反应会那般大;怪道徐直愿意将州兵分出来配合他的计划。
“前朝的皇室不是早就被剿灭了吗,那李沉可有确切的证据?皇兄莫不是被他的诳语诓骗了去?”但林蕴霏需要更加明确清晰的解释,她心存侥幸。
思及李沉的点到为止,林彦眸中闪过几分狠厉。
对方对最后的答案守口如瓶,以此作为与他相商的底牌。
他却转头碰上刨根问底的林蕴霏,实在是叫林彦感到不爽。
然而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林彦转动眼珠,即时想出应对之策:“彼时谢呈尚在其母腹中,随双亲一路逃亡,期间又有前朝旧部前赴后继地帮忙遮掩形迹。”
“明成八年,有人发现云以继与其妻在幽州现身,幽州太守于是派人将二人就地格杀,”林彦顿了顿,说,“这是广为人知的消息。”
“而鲜有人知的是,谢呈被一队旧部护送逃走。那些人最终全部死在途中,最后仅留谢呈辗转至京城。他有意昏倒在外出布施的庆平大师面前,被其带回临丰塔,摇身一变成为前任国师的关门弟子。”
“至于旁的更深层的秘密,恕本宫不能告知你,”林彦将眉一挑,“嘉和,我的诚意够足了吧。”
谢呈曾对她说过,他幼年就失去双亲,又被寄养的邻曲抛弃,不得已流落至皇城。
如今看来,这个说法半真半假。
林彦的声音与谢呈的声音交织在耳畔回响,让林蕴霏脑中轰鸣,再听不见其余声响。
无尽恩怨,浮出尘嚣。她寻根问底得到的,竟是这般残忍的真相。
她的父亲为稳固皇位,摧毁了谢呈的一家。
而遭遇不幸的谢呈怀揣着仇恨与野心,在临丰塔内蛰伏多年,为的是一朝东山再起。
她与他之间的尘缘与纠葛,早在相遇前的遥远年岁里埋下了伏笔。
究竟是谁先亏欠谁更多,哪里能够理得清呢?或许这一世伊始,她就不该主动招惹谢呈。
林蕴霏很轻地眨了下眼,此刻她尤其庆幸,那夜自己没有为谢呈的示弱而心软。
“皇兄同我说了这么一通话,又是想让我做什么呢?”谢呈固然不可信,前世置她于死地的林彦更是阴狠狡诈之辈。
“好意提醒,抑或是挑拨离间?”林蕴霏不自觉地掐着手掌,十指连心,心如刀绞,“皇兄的居心也不见得多光明。”
似是没想到她会如此迅速地调整好状态,林彦一时被呛得失语。
“如今父皇突发不治疾病,正值动荡之际,”他终于讲明来意,“纵使你我有嫌隙,但我们都是大昭皇室子女,应该一致对外。谢呈意在林氏江山,不得不防。”
“皇兄恐怕找错了人,”林蕴霏平静道,“江山易主与否,岂会被我一人的选择左右?”
“再者说,谢呈的真实身份该由父皇来裁定。无论是皇兄,还是我,都不该越俎代庖。”
没等林彦再度劝说,林蕴霏决绝地转身走开。
*
恍若行尸走肉,林蕴霏回到清晏殿,照看文惠帝。
临走时,她旁敲侧击地对贾得全说:“这几日烦请公公盯牢父皇的膳食。”
酉时她打道回府稍作休整换了身常服。
酉时三刻,林蕴霏去岳彩楼赴与江瑾淞的约。
也不知天上宫阙里的神仙是否能知晓人间的风云,这几日暑热遽然消散了不少,属于秋日的丝丝冷意会在某个瞬间侵袭人们。
多事之秋,不外如是。
譬如说小童推门时,掀起的风使得林蕴霏面前的纱布扬起一角,露出她精致的下颌。
寒风迷人眼,林蕴霏心中并没有她面上那样平静。
江瑾淞在她对面坐下,透过若隐若现的轻纱与她对视。她那双平素明亮灿灿的眸子仿佛被浩渺烟雾笼罩,暮雨泠泠。
“殿下今日……像是心情不佳。”他颇为笃定地说。
林蕴霏下意识颤动睫梢,暴露了情绪。
“陛下卧榻不起,我自是有些担忧 。”她忙扯了个十分合理的由头,又将目光移开。
江瑾淞看着她垂下眼眸,明明他们相隔不过一方桌子,他却有种林蕴霏与自己相隔千山的错觉。
他看出对方的重重心事不单单是因为文惠帝,可他猜不出她的具体心思,又不敢放肆询问惹她烦扰。
他恨自己古板,嫌自己口拙。
话在喉头滚了几圈,江瑾淞最终佯作相信林蕴霏的说辞,说起她关心的事:“臣今日翻看近五年户部采买的簿册,确乎发现一处端倪。”
“殿下应也知晓,香药多是舶来品,经由船队走水路运回京城入库。为避免遗漏,也方便清点,户部存有极为详细的清单。”
江瑾淞讲起这些时,眉目异常坚定与专注:“船队按照清单前往采购,途中难免会有损耗,因此卸货时会重新记载。户部留存的簿册随之亦有两份。”
林蕴霏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今岁年初,户部按需采买香药,当时的簿册是由户部李沉整理记载的。”
又是李沉,听见这个名字,林蕴霏暗自留了个心眼。
“采买前拟的清单并无问题,何种物件,几件或是几斤几两,再记上市价,估算出账目。”
“但另一份簿册却有纰漏,”江瑾淞在要紧处停了一息,“香药的名目下列着各种类香,却未细写重量,只标总重总价。”
“这便是了,事情对上了!”林蕴霏搭在桌沿轻敲的手指停下,说,“重量不详,便给了有心人可趁之机。”
林彦为掩饰偷运的事实,在船队抵达时,率先将多出的庆雾花运走,再指使李沉含糊填写簿册,便是神不知鬼不觉。
林蕴霏并未告知江瑾淞她要调看户部簿册的真实原因,是以江瑾淞无法尽然理解她的话。
但见着她眼前一亮,他便知晓自己这是帮上了忙,嘴角亦为之提了提。
“江大人,我想请你这几日盯牢簿册,它是极为关键的证据。”林蕴霏站起身,郑重地请求。
“臣定不负殿下所托。”依稀猜到此事与三皇子有关,省得其中利害的江瑾淞敛衽回礼。
*
九月初过了秋分,阴阳相半渐次向昼长夜短流转。
林蕴霏回到府上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出发前她没顾得上用晚膳,一边脚才迈入府门,楹玉就转头吩咐人去热菜。
奔波一日的疲惫漫上来,林蕴霏很轻地晃了下头,不想引起一阵眩晕。
好在这阵眩晕持续的时间不久,没让楹玉发现,她便也佯作什么都没发生。
林蕴霏率先推开房门,瞥见一道本不该出现在此的颀长身影,当即将门阖上。
被纷杂信息占据的脑际顿时陷入空白,她来不及遮掩神色间的慌乱。
“殿下,里头有什么不对吗?”楹玉说着就要去碰门。
“无妨,我就是手滑了, ”林蕴霏眼神飘忽,急中生智道,“楹玉,我突然觉得没什么胃口,你帮我去跟疱子说,不必热菜了。假使已经热好,就让他们几个分食吧。”
听见她不打算用膳,楹玉忙将狐疑的眼神从门上收回,想要劝说,但抬眼见到林蕴霏憔悴的脸颊,末了道:“那奴婢去为殿下打水,侍奉您歇下。”
“别……”一想到屋里候着的那人,林蕴霏的思绪乱成一团麻,舌头也跟着有些捋不直,“时辰倒也还早,我想先小憩一会儿 。”
楹玉依着她说好:“那我一个时辰后再来叫殿下。”
打发楹玉离开后,林蕴霏深吸了口气,希望一门之隔里的景象只是她的幻觉。
今日她才从林彦那儿知晓了谢呈的秘密,着实不知该以何种心情对待他。
可一切总得有个了断,林蕴霏心道,此诚险峻之秋,她必须得做出这个艰难的抉择。
相信谢呈,还是与他陌路甚至是对立?这是她不可回避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