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回当日赫拔在得知城主遇刺与艾维克及苏帕瓦里会面之后,归来半途却陆续遇上两个人,一个是刺杀城主未遂的刺客,而另一个,则是自浩江城初见就始终阴魂不散的“浪荡客”。
那晚这浪荡客将他引到一间破屋之中,一番话后又撞上卫队,躲进屋中。可待赫拔率人追入破屋之中时,命众人搜遍,也没有这人半点痕迹,仿佛这人从一开始就出现过一样。
那时赫拔虽心中焦急,可也顾不得许多,只是吩咐卫队士兵仔细排查周遭,自己则随意命人给他裹了肩上伤痕,换了一身衣裳,便又急忙赶回城主府中。待到一路上叫冷风一吹,他才逐渐清醒过来,不知为何觉得第一个遇上的灰袍人极为熟悉,只是他尚且来不及细想,就已到得城主府中。
彼时已月上中天,偏往西移,那赫拔素来嚣张跋扈,可在这门口却是低眉顺目,态度温驯,哪里来先前在苏帕瓦里府门口的胆大妄为,而是恭恭敬敬地对着屋中朗声道:“主人!赫拔求见!”
过不一会儿,屋中隐约传来一阵咳声,再接着是长长吁了一口气,那赫拔精神一震,当即行到门口。那屋中静默片刻,而后便传来脚步声,侍候人的小童在门外喊道:“城主说请赫拔先生进来。”这命令一出,守在门口的两个执刀护卫便对赫拔同时行了抚胸礼,而后将门推开,示意赫拔进去。
赫拔走进屋中,只觉得屋中温暖,与外头的严寒一比仿佛已到了春季,灯火明亮,较之屋外昏沉黑暗,状若白昼。而那屋中,各色陈列展示无一不富贵精妙,锦簇花攒,金铺彩绚,真正是铺设齐整,华丽非常。
那赫拔将头微微低垂,不敢逾距乱看,进得堂中,转进屋内,在一障帷幔之前停住站定,俯首道:“主人。”
那帷幔左右香云叆叇,芬芳扑鼻,但闻之神清气爽,令人心静。赫拔余光觑眼去看,见得泽集泰与阿内缪尔以及那艾维克与大小两位莫罗俱已到场,却并未见到阿娜瑟芙的身影。
帷幔之后有个人影见赫拔来了,这才慢悠悠坐了起来,但似乎是动作间牵动伤处,动作有些迟滞。
屋中床榻之前,艾维克离床榻最近,在其后左右的乃是泽集泰和阿内缪尔,而大小莫罗则在最外,赫拔立在门旁,是以做了头一个听见侍从通报阿娜瑟芙来的人。
——其余人都已来齐,阿娜瑟芙才姗姗来迟。
艾维克自然也听见了通传,站在床边,垂头低首对着坐在帐中榻上的父亲道:“父亲,阿妹来了。”
帐中一个低沉的声音淡声道:“还愿意来,可见我在她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分量的。”这人声音浑厚,听口音显然是个中年男子,言语中隐约压着怒气。
艾维克道:“父亲出了事,阿妹自然要来。况且事发突然,兴许是她府里有些事情要料理善后,才来的这般迟。”他这话瞧着是在给阿娜瑟芙说好话,可里头意味却深,那帐后男子冷哼一声,似是气极反笑。
说话间,那门被吱嘎一声推开,从外头慢吞吞走进一个人来,这人正将身上那身华贵裘袍慢条斯理脱了,丢给下人,漫不经心道:“这衣服是阿父赏我的,仔细些,别弄坏了。”随后蓝眼睛一转,原先神态倨傲的脸上满是担忧,疾行几步到了榻前,垂首焦急道:“阿父!听人说有刺客潜入府中——”
而一旁的艾维克则口吻责怪,一派长兄模样:“阿娜,父亲出了事,你怎么来的这样晚!”
阿娜瑟芙睁大了眼一派无辜模样:“我才接到消息就急匆匆赶过来了呢!”随后不再搭理艾维克,急忙看向帐中,行了个抚胸礼道:“阿父!您没事吧!”
那帐中人冷笑一声:“你再迟来些,我就真没事了。”这句话到底是有些阴阳怪气,显然压抑着怒意。
阿娜瑟芙却好似听不懂一般,并不为自己辩解,反将脸色一变,嬉皮笑脸道:“我就知道!阿父武功高强,是绝不会有事的!”可旋即她又面带疑惑道:“不过竟然能叫贼人潜入府中!卫队那群人是怎么回事!吃着俸饷,却在屋子里头睡觉躲清闲吗!”
她这几句话问话显然是意有所指。
一旁安静站着的苏帕瓦里行了个抚胸礼道:“那贼人行迹隐秘,显然是早早打探清楚府中人员巡逻路线和布控,这才一时不察叫人潜了进来,二小姐放心,所有疏忽怠职者都已依律处置。”说话间,他抬眼看了一下阿娜瑟芙,目光冷冷。
阿娜瑟芙也不回避苏帕瓦里的目光,皱着眉担心道:“那群人吃了几鞭子我不关心。我只问你,那贼人现在在哪里?抓到了没有?”
这话一出,室内立时安静下来。
苏帕瓦里顿了一顿,似乎是在斟酌措辞,可就是这一迟,却叫一旁的安德拉抢了先,这位平素寡言的老莫罗对着帐中行了抚胸礼,这才回道:“二小姐,贼人只有一人,袭击城主不成便已逃匿,是以尚未抓住。事发突然,但城南卫队得到消息之后便立即行动,现下已在城南布控搜索。”
老莫罗安德拉一说完,阿娜瑟芙嗤笑一声,看向苏帕瓦里,目带疑惑与讥讽:“逃了?”然后又一转她蓝澄澄的眸子看向一旁的艾维克:“这么多人?让一个人逃了?”
这话一出,艾维克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确实好看,当初是他在父亲面前力荐苏帕瓦里,但谁知道短短一个月,竟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瞧着面色得意的阿娜瑟芙,自然是怒气填胸,可是他能感觉到帐中人审视的目光,只能强行压住这愤怒,不去理会阿娜瑟芙。
阿娜瑟芙见艾维克回答不出来,面色冷了下来,看向苏帕瓦里。
苏帕瓦里自知这事是自己监管不力出了事情,行完抚胸礼后便向帐中跪下,低头道:“城主,此事是属下失职,甘受责罚,绝无怨言。”
阿娜瑟芙道:“‘甘受责罚’?本来就是‘该罚’!苏帕瓦里,怎么安德拉在的时候没出过事,你才接管城主府中巡防不久,就出了这样大的事!父亲现在能好好在这里和你说话,那是他本事高没叫贼恶人有机会得逞!但你手底下的人这么多,竟然连一个人都捉不住!怎么!罚了你,你还敢有怨言?”
苏帕瓦里早晓得她嘴巴不饶人,现下又听阿娜瑟芙说出这样一番话,心中只是恨不得立时拔刀杀了这多嘴多舌的丫头。可艾维克都没有说话,城主也没有说话,他自然也不敢再说什么,当然也更是怕这个口舌伶俐的丫头再抓到话里的漏洞,扭曲黑白是非,是以只回道:“二小姐说的是,属下办事不力,请城主责罚。”
阿娜瑟芙哼笑一声,看向艾维克道:“哥哥,我是个不成器的,那些条例规矩记得不如你熟,你告诉我,渎职怠任出了大事,是什么惩罚?”
艾维克冷着一张脸看向面上带笑的妹妹,目光瞥向帐内,只盼得父亲开口说话。可帐中人没有出声制止,想来便是默许阿娜瑟芙的问话,是以斟酌一会,才缓声道:“按例,当罚刺鞭五十。”
这刺鞭上有尖刺,沾了盐水,便是再硬的骨头,也挨不上十下就得开口求饶,更罔论五十下,是真真正正能将人打死的。
帐中人嗯了一声,引得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去:“艾维。”艾维克听到父亲呼唤,急忙道:“儿子在。”
帐中人道:“艾维,你觉得,该不该打?该不该罚?”艾维克晓得自己父亲的脾性,又想到苏帕瓦里在父亲手底下呆了这么多年,到底是得力助手,父亲又念几分旧情。若是当真要打,只怕就会是轻飘飘的“按例办事”,又怎么会问他意见?
想到这里,艾维克又转身对着帐中行礼道:“父亲,苏帕瓦里此次犯了大错,确实当罚。但现下贼人逃脱,若罚了他,只怕城北卫队群龙无首,不如先记下这一过,叫他好戴罪立功。想来有这事为戒,他必然更加尽心尽力。”
苏帕瓦里急忙跟道:“请城主允许属下有这戴罪立功的机会,属下必定尽心尽力——”
“‘群龙无首’?呵,我倒不知道,你手底下这样一群酒囊饭袋,没了你,竟连事情都做不成了?”阿娜瑟芙没有给苏帕瓦里说下去的机会,“所以照这样说,今夜致使贼人逃脱,也是因为你不在的缘故?”
苏帕瓦里猛地抬头看向阿娜瑟芙,似乎有话要讲,可是余光瞧见艾维克的神情,又立时将头低下,不发一语。
阿娜瑟芙自然是瞧见苏帕瓦里的神情,又是嗤笑一声,看向艾维克:“哥哥,你又帮他说什么情?这罚还是不罚,还是要由父亲说了——”
这话未说完,帐中忽然拍击一声,冷哼道:“阿娜,你对你哥哥未免太无礼不尊了些。”阿娜瑟芙从方才为止,是头一回听见她阿父这样说话,晓得已不好再说,是以连忙止住话头,向帐中行礼:“父亲说的是,是我逾距了。”
“艾维。”艾维克闻言急忙也对着帐中抚胸行礼,“你妹妹一向就是这样的性格,你也是知道的,她是我的女儿,你的妹妹,刁蛮任性些也是无妨。而你是兄长,年长于她,又是男子,何必和你妹妹这样的小姑娘不满置气?你要宽宏大度些,切不可因为这些小事,就生了怨怼之心。”艾维克早晓得父亲对自己和阿娜瑟芙的态度,从来都是不许兄妹之间闹得难堪,自是不敢落井下石,急忙低头称是。
“至于苏帕瓦里……”听到城主叫到自己的名字,他也急忙抬起头来看向帐中那朦胧的影子,目光复杂,“你刚才不是说要有戴罪立功的机会吗?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我只给你一天时间——啊,现在夜已深了——那从明天卯时开始算起,一天,抓住那个人。”
“别说我不宽容,也别说我不给你机会。”
“还有,记住,我要活的。”
话音刚落,艾维克急忙行礼道:“父亲!一天时间未免太短……”
“艾维。”帐中之人不等艾维克说完,慢吞吞道,“我想,我年纪虽然大了又不中用,身子受了伤,但是在这城里,有些话还是我能说了算的,不是吗?”这句话虽然语气平静,但威压赫赫,艾维克自然察觉,急忙闭嘴,不敢再有一句多余的话。
见艾维克闭了嘴,帐中人俯视苏帕瓦里道:“一天之后如果我瞧不见人,那么……”
“届时,我就要收回你的城主府巡防权,给谁,你心里也清楚。”说到这里,帐中人转向了安德拉的位置看了一眼,“苏帕瓦里,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你不要怪我没有给你机会。”
一天,抓到活的,这的的确确是强人所难。
阿娜瑟芙面上没什么表情看向苏帕瓦里,心里却期盼着能够看见苏帕瓦里为难窘迫的表情。
但她失望了。
她诧异地看见这个男人的眼神之中竟隐约出现了狂热的崇拜和兴奋。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
苏帕瓦里将头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浑身颤抖着。
他像是极力压抑住了自己的兴奋,过了数息才低声道:“——谨遵您的命令,大人。”
既已有了定论,再多说下去只是费口舌。帐中人将众人遣退,只留下赫拔、泽集泰及阿内缪尔三人。
这三人跟在帐中人身旁多年,晓得他此举必有深意,便垂首恭敬站在账外,等候他说话。
帐中人在帐中低低喘了一口气,这一声在安静的屋子之中格外引人注目,账外三人不由得齐齐抬头看他。却见那帐中人伸出手来,将帐子撩开,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那是一张极英俊的脸,左不过五十岁上下,唇上颌下留着修剪漂亮整齐的胡子,头发花白,左眼下横着一条约有指头这么长的疤痕;目光锐利,一双蓝瞳湛湛若水,可顾盼之间极有威势。
艾维克同他的长相有七八分相似。
而阿娜瑟芙许是因为是女子和其生母的关系,又会觉得父女两容貌并不肖似,但若是对这两个人都有接触,便能察觉出阿娜瑟芙有些神态举止同这帐中人如出一辙。
这帐中人身上披着一件华丽外袍,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隐约可以瞧见上头有伤,却只是粗粗裹了,从白布上沁出一片发暗的红色。
“——那个人是玄序。”
这话一出,虽未说明前因后果,可三人却立时反应过来“那个人”说的是谁。账外三人俱是一惊,赫拔心中更是猛地一跳,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与其他两人一起抬头看向帐中之人。
三人之中,阿内缪尔年纪最小,性子猖狂火爆,做事说话直来直去。他先前跟着阿娜瑟芙及艾维克出漠受了大伤,现下虽已将将养好,但到底中气不足,可屋中安静,也叫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玄序!不!这不可能!”
泽集泰年纪在四人之中最大,性子也最沉稳,现下也不由瞪大双眼低声喊叫道:“怎么可能是他!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赫拔脑中思绪纷乱,心中五味杂陈,但他最得帐中人信任,直言道:“您确定没认错么?”
“我不会认错。”帐中人又急促吸了一口气,“他的剑法是我教的……”说话间,他将披在肩上的衣衫褪下,露出胸膛,将那随意裹着伤口的布条拆下,露出左胸上两条伤痕。
一条正在心口,已然愈合,显然是陈年旧伤。
而另一条则在那条旧伤右上方不过一寸有余之地,是一条极深极窄的新剑伤。
两道剑伤挨得极近,但下面那条旧伤更为凶险,也不知这人受了这一剑是怎么活下来的。
“进一寸!”阿内缪尔一眼就看出这剑招,“是进一寸!”
古谓心要关窍之处为方寸,故作为剑招之名,便取意进这一寸,夺人性命;且有时胜负生死便又在这微毫之间,是以“进一寸”之名,乃为杀人之招,务求不留余地,再进一寸,见血杀人。
这是帐中人当初赖为傍身的剑法,彼时手下心腹四人,他各自教习拳刀枪剑四技,俱是精妙绝伦。玄序从帐中人所得的剑法便是“进一寸”。
“是进一寸不错。”泽集泰急忙上前为帐中人裹伤,听见他道,“你们四人当时朝夕相处,不管过去多少年,这剑招想来都能认出来。”
依旧是阿内缪尔先开口:“可是、可是他当时和那个人一起进了‘无边石海’,那里……那里又有谁能活着出来?”
泽集泰下意识摸着自己仅剩的那只耳朵,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哑声道:“而且,若是他活着……这十几年,他从没出现过,我们……我们早就当他是死了。”
是啊,他已经死了,死在十七八年前那场对决里——因为若是他没死,必定爬也要爬回来——四人都清楚,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他总是很执着的。
可这么多年来,他没有半点消息和踪迹,况且去的又是无边石海,所有人早就不抱着他还能活着的想法了。
泽集泰和阿内缪尔又将目光转回到帐中人胸膛上,看着那道剑伤,似乎是陷入回忆里面去,长久没有说话。
“即便他蒙着面,他的声音和外形都变化了,可那一剑……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帐中人抬起头来,他的脸色虽然还是苍白的,可那双眼里带着凶狠的光,“即便他断了左臂,瞎了左眼,即便他声音变了,挡住了脸,可我还是能认出他来。”
帐中人话说到这里,赫拔的身子猛地一抖,他本来紧挨着桌子,可现在这样一动,桌子上的杯盏都因为他的动作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其余三人便也立刻看向赫拔,却见他脸色有些发白。
“怎么了?”帐中人低声询问道,“你不舒服么?”
赫拔抬起头来,环视着屋内其余三人,才缓声道:“主人,你说那个人断了左臂?”
帐中人一愣,观察打量了一番赫拔的神色,而后像是想到什么,皱眉道:“你怎么这么问?莫不是你也……见到他了?”
赫拔道:“主人,那人是不是只露出一只右眼,断了左臂?若是如此,那……”他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帐中人的脸色,瞧见他脸色阴沉下去,便转头对阿内缪尔道:“老二,你来,帮我将我衣服解开。”
阿内缪尔不解其意,却还是上前几步将其衣衫松开,袒露出赫拔的肩膀,众人瞧见他肩上也叫白布缠了,灯光之下瞧见白布上隐约沁出暗红血迹,显然也是受了伤。
帐中人眯了眯眼,没有说话。赫拔跟在他身边多年,晓得他是什么意思,便将先前在路上遇到这灰袍独臂人之后所发生的种种事情都简要说了。而后又道:“他受了主人一掌,与我又动气斗了一回,想来身子已然不济,又见得我双臂俱断甚是诧异,而后不知为何竟战意全失,抽身欲走。”
帐中人道:“然后呢?”烛火噼啪一声,灯光微闪。
赫拔道:“主人,你还记得么?我曾与您回禀过,连续两次在浩江城还有定昆城里遇见的那个小子吗?”
赫拔像是想到什么,声音发起颤来,闭上了眼睛,已经不存在这么多年的双臂竟又幻痛起来。
“就在刚刚,我第三次遇到了这个人,那个……带着‘浪荡客’的小子,我遇着了这小子,叫我失了那灰袍断臂人的踪迹。”
浪荡客!
其余三人听得这三个字俱是面色沉凝,那室内又立时安静下来了。
这只是一把剑的名字,可过了这么多年,在场所有人一听到这个名字,却还是悚然。
泽集泰下意识去摸自己已经缺失的左耳,阿内缪尔则摸上了自己的咽喉,而那帐中人也触上了胸口那道旧疤,这些伤痕无一例外,都是这把名为“浪荡客”的剑造成的。
“他已经死了!”阿内缪尔轻声嘟囔着,但声音里带着颤抖,可能内心深处已经开始怀疑了,“他已经死了!”
众人当然明白他说的是谁,那个人当初和玄序一起进了无边石海,这么多年来风平浪静,他们早当这两个人已经死了。
可今夜帐中人遇刺,又加上赫拔说的那个“浪荡客”的新主人,这叫他们一下子都慌乱起来,他们一时之间已经没办法保持平静了,屋子里没有半点声响,只有香雾缭绕,烛火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哔剥声,但他们的内心却好似海浪扑涌,风雪狂啸,再不能平静了。
“……可是那是无边石海!”泽集泰的声音率先打破了这室内的一片寂静,他的嗓音嘶哑难听,语气中带着强行压抑住的恐惧,“那可是无边石海!”
是啊,那可是无边石海。
——没人能在进去里面之后,还能好端端活着出来,而能活着出来的,无一例外都已经疯了。
提到无边石海,整个见明城里面没有人不知道的,城中还自古流传着一句歌谣:“石海鬼,风雨雾,吃人口进能吃人。天梁顶,东山昏,一路到终无一人。”
那是见明城北面一座自西向东的山脉,蜿蜒曲折,西起吃人口,东至天梁顶。从这条路走,可以在三天之内出漠,若是轻装简行,脚程够快,不眠不休,甚至一天之内便可出漠。
——可是没有人敢去。
因为那条路上实在蜿蜒曲折,山坡陡峭且无人居住,沿途上要翻越的那些十几座山峰都高于千丈,更别提那条路上的无边石海和变幻莫测,即便是夏季也会突然下起雨雪或扬起迷雾的天气。
而即便是拥有强大体力、丰富经验、坚韧意志的人也不敢擅自走这条路出漠。因为敢走这条路线的人,无一例外都会遇到传说中那首歌谣的唱诵“石海鬼”。
从那些疯了的幸存者颠三倒四的描述中可以知道:在那条路上前行者会遇到突然出现的引路人;或者原本孤身一人,却突然感觉自己身后跟着一群人要求带路;又或者能够远远瞧见有人向自己伸手打招呼,可永远走不近,亦或者走近又消失;会看到身旁有生活做饭的山民,大声说些什么,旋即又消失不见;会以为自己有同伴在路过的地方休息,可是在攀登上去之后才会发现空无一人;会迷迷糊糊睡在那里,又被不自主地支配着身体在山上游走,不停地往上攀爬,迷失方向。
而最可怕的是会瞧见那些石头变成了人或者变成了长有各种动物面庞的人形,那些人将手拉扯起来,蹦蹦跳跳,龇牙咧嘴地阻挡着人前进,并且越收越紧,为了逃出去,前行者就会不断地绕着圈子想要躲离开这些人,到最后甚至没有办法分辨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从而耗尽体力死在那里。
这就是无边石海的迷仙阵,能将人困死其中,永不得解脱。
那些壮阔的美景和高山,看上去是那样无害,可只有深陷其中之时,才能明白它们的可怕之处。
——这便是这条路上起点名为“吃人口”的由来。
“……是鬼么?”阿内缪尔忍不住惨叫了一声,双腿有些无力跪倒在地面上,“有人说,那些被石海鬼吃了的人,也会变成石海鬼……”
“闭嘴!”他话还未说完,那帐中人忽的伸出手,他们两个人明明还有些距离,可帐中人的手竟好似忽然又变长了一般,结结实实掴在阿内缪尔面上。
这一掌动了怒气,暗含内力,将这阿内缪尔一个魁梧壮汉打到跌落在地,再不能发出半点声音。
“朱明!我瞧你是吓到魔怔了!”帐中人打完这一掌又将手捂在胸口,似是牵动伤口,可言语之间气势不减,“这世界上有哪里有什么神,什么鬼!要是真有神和鬼,我也不怕!死在咱们手底下的人这么多,要是有鬼,只怕早就找上门来了!哼!便是神来,我不怕神,杀了就是!要是鬼来,我不怕鬼,再杀一遍!”
帐中人冷笑一声,低头看自己的右手:“更别说他还是个人,是个人,我就绝对不怕!今晚我一掌打在他身上,他的身子是温热的,我能察觉出来。而他既然能活着,那么,那个人说不定也活着!既是活人,又有什么好怕的!”
“而那个人要是再敢来杀我,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他来!”
帐中人说到这里,眼珠一转,对泽集泰道:“栖霜,去把兰时的衣服穿好,这样冷的天,别着凉了。”
泽集泰叫帐中人喊到,这才慢慢回转过神智,转身把赫拔的衣衫穿好了。
“况且……说不定当初两个人进了无边石海,只有玄序一个人活下来了。”帐中人冷声道,“更别提那时候你们去杀他时,可没瞧见那个人手里面拿了那把‘浪荡客’,虽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或许是他这把剑遗失了,叫旁人得到;又或者是有沽名钓誉之辈想要借他的名头逞威风。还有,兰时,你也说了,那小子年轻得很,又不肯露真面目示人,若真是他,只怕早早露面,又何必如此藏头露尾?”
“再说了!当年咱们受了这么重的伤都没能死了,现如今他要是再来!就不是他杀我!是我杀他!”
话到这里,账外三人竟因为他的一番话而逐渐平静下来,抬起头来静静瞧他。
“不过玄序啊玄序……”帐中人冷哼一声,低声自语,“当年你就应该死在那里,或许我还会念着你的好,可是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要来杀我?”
“为什么还要来讨什么劳什子的债?”灯光之下,帐中人的语气虽然平静,但他神色阴晴不定,眼里的光一如当年残暴凶横。
听之竟叫人不自觉胆寒。
城主遇刺当晚自然是鸡飞狗跳,没有半点安生,但兴许是那一掌真的结结实实伤到了刺客,又加之全城戒严警备,接下来几日竟没有了半点刺客的声息。
城中虽逐渐归于平静,可赫拔他依然心事重重,以至于一早蒙城主召见时还魂不守舍,神情恍惚。
“兰时。”这一声呼唤将赫拔从城主遇刺那晚的回忆之中拉扯出来,他连忙起身对着帐中道,“我在,主人。”
“兰时,你的伤好些了没?”屋中香烟袅袅,温暖舒适。
赫拔忙应道:“我的伤不成大问题,多谢主人关心。”
那帐中人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过了一会儿又缓声道:“今天是第几日了?”这话问的稀松平常,可言语之中上位者的威压叫人不免心惧。
赫拔心中一跳,打了个颤道:“若从遇事当晚算作第一日,到今日已经是第四日了。”
帐中人嗯了一声,慢条斯理道:“那可有消息?”
赫拔叫这人一下子问住,立时站住不动,停了数息才道:“他、这……也不知他找了什么地方躲着,竟没有半点消息。”
帐中人听得这回答也只是低低嗯了一声,竟也没有动怒,只是突然换了个话题缓声道:“兰时,你跟着我有多少年了?”
赫拔听他问了,连忙回答道:“回主人,已二十六年有余。”
帐中人道:“二十六年……嗯,你跟我跟的很久了,当初四个人里,你是最早跟我的,所以即便你年岁比朱明和玄序大,比西霜要小,却还是居长……”
赫拔道:“是。”
帐中人道:“兰时,你知道,四个人里如果一定要挑一个人来,我是最信你的,朱明太浮躁,西霜不够聪明,玄序……呵,玄序……”
赫拔听他声音冷下来,更是大气不敢出,只是站在那里。
帐中人冷笑一声,言语之中杀气忽现:“那只养不熟的狼崽子。”
赫拔听他这样说了,也强压住言语中的愤怒道:“我们当初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结果时隔多年,他竟然——”
帐中人身影微动,似是伸手轻触自己左侧胸膛:“当时他便是你们四人之中武艺最高的,可心思太重,总不能驯服。”接着他话头一转,对赫拔道:“说起来,你说那晚也遇到他了,你怎么看?”
赫拔吃不准帐中人所问到底是什么,但仍是斟酌道:“他的剑似乎比之前更快了。”
帐中人道:“不是‘似乎’,是‘的的确确’。他的剑法是我教的,谁能想到,他那一剑竟然伤了我……”
赫拔愤愤不平道:“是那厮偷袭暗算!若是当面与主人比,定在主人手底下走不过三招!”
帐中人道:“不,我本来能躲过去的——如果是过去的他——但他比以前更能沉住气,也比以前速度更快。若非我有所察觉,他是真的能一剑取了我的性命。”
赫拔道:“可主人那一掌打在他心口,也叫他受了重伤!”随后他顿了顿道:“主人为什么一定要抓住他?这一掌打下去,他定然活不过三天!这样背恩弃义的混账东西!主人又何必在意他的死活,伤了自己身子……”
“我只是在好奇,好奇他隔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要杀我。”帐中人打断了赫拔忿忿不平的话,“那晚他说要来向我讨债,哼,讨债……我倒是想他亲口告诉我,为什么如此忘恩背主!又怎么有脸来找我讨什么债!讨债!讨债竟然还用我教他的剑法来杀我!”说到最后一句,帐中人怒极反笑,言语之中的杀气使人毛骨悚然。
赫拔将头垂下:“他素来不驯,现今果然做了这事,当初……我就觉得留不得他。”
帐中人道:“哼,他要讨债,乌阳寨里,他杀的人难道就比我们少了吗?讨债,讨劳什子债!”帐中人接着一顿:“不过还没有下落吗?他受了我这一掌,只怕活不到第四天。”
赫拔道:“主人,便是连尸体,都不曾找到。”
“那就说明他还没死。”帐中人平静道,“继续找。”
“兰时,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走剧情,下一章应该是继续走剧情
无边石海参考了鳌太线的九重石海
是非常危险的登山徒步路线,为国家所禁止,因为是真的去了就下不来,会死人的路线。
真正的千丈高峰十几座……
而且人在失温疲劳缺水等状态下,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
(初五初五!生龙活虎![撒花][撒花][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0章 第一百七十章:军合力不齐【初五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