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街道上行人接踵摩肩,各自而行,这月亮湾常年来有外来商旅,是以四人牵马坐车并不显眼。
而这四人进了镇中也不是无处乱行,待淹没进人群之后左行右转,那瘦小的胡人老者低声对剩余三人道:“可还有人跟着吗?”
在得到那胡人女郎的回答之后,这才安心在前引路,七拐八绕之后,竟行到一间小镇之中的一处角落里,那条街道上也有行人往来,只是街上店铺大多关闭着,为数不多开着的也是门楣破旧,周遭的居民房屋也是瓮牖绳枢之辈,而在这一片与先前热闹街景大不相同的地方,那老者将众人引到一间破破烂烂的酒馆之中,这才下了骆驼,行到店中。
那店中倒没几个人,店中桌子都已有些破旧,店家年约二十来岁,坐在那柜台后面,正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而一旁的店伴也是懒洋洋趴在桌子上,好像困倦极了。
那老者看着瘦弱,动作却轻捷,几步跨进店里,就伸出手指在柜台上敲了几下,那敲击声颇有节奏,才一敲完,那店家先前还懒洋洋的脸立时凝重,眼里都还带着精光,目光在这老者面上犹疑回转,过了好一会儿,压低声音开口道:“客人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这话是用胡语问的。
那老者轻笑一声,用汉话回了,嗓子还是有些哑,却比之方才在镇口已经清亮不少:“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
店家的身子一下子坐直了,眼睛直勾勾盯着那老者,接着目光一转,在店中那几个正在吃饭的客人打量一番,站起身来先是嘱咐店伴将骆驼车马牵去后院,接着才毕恭毕敬道:“几位客人,请随我来。”这店家虽然长了一张胡人脸,可现下说的却是吐字清晰的汉话。
老者双手插在袖中,点一点头,身后的三人便跟在其后,这四人跟着店家进了后头的客舍,走到最里面那间,那店家将门一推,先是看了一眼那老者身后的人,在得到老者说“这些都是我的朋友”这一肯定答复后,才伸手道:“请进。”
那两个跟在老者之后的男女却是一顿,但男子瞧见老者和那少年人都步入门内之后,便也不再迟疑,与身旁的女子一道进了那屋中。
甫一进入屋中,这店家也跟了进去,将门锁好之后,先对着这老者行了个抚胸礼,然后郑重道:“尊贵的客人,您是谁?”
那老者笑了一声,从怀中取出帕子,在脸上擦了擦,抹去伪装的油彩,露出一张清丽可人的面庞来,对着店家道:“马赫,怎么?你不认识我了吗?”
那店家一瞧清面前这人的脸,不由得惊讶出声道:“顾老板!你还活着?天神在上,那真是太好了!”
原来这四人正是顾年雪一行人,因为晓得努尔在穆河水镇的刺杀不成,又在这月亮湾布下人手,故而这陈醉鬼灵精一般的丫头道:“顾老板,那些人若是要抓你,你说怎么样的人会叫那些人牢牢盯住?你年轻又漂亮,那群人若是要抓,肯定也只会盯着年轻漂亮的人抓,可若是你是个小老头呢?”
于是这才有了顾年雪伪装易容做了老者这件事,只是陈醉与玉楼万万没有想到,这位顾老板胆魄惊人,明明知道那佳麦尔等人要抓捕她,她却敢当面在这些人眼皮子地下转悠戏弄,实在令人佩服。
那顾年雪一进得月亮湾中,便即带着其余三人来到此处,与这名叫马赫的人见面。
“马赫,是哪里传来的消息说我死了?”顾年雪叫其他人都坐在椅上,接着最后自己坐在桌前,倒了一碗水喝,马赫看见她活生生动着,这才忙不迭舒了一口气,坐在她旁边。
顾年雪借着倒茶的功夫,将玉楼与陈醉介绍给了马赫,而后才对玉楼和陈醉二人道:“这位是马赫,是南派商会的人。”
马赫对着玉楼与陈醉点点头,年轻的脸上带着几分客气,可目光有意无意在陈醉面上转了一圈,却在看清陈醉那双藏在帽子下的眼睛时猛地一震,然后收回了目光。
玉楼自然是瞧见他看到陈醉时眼中的惊艳,也瞧见马赫注意到陈醉眼睛时的惋惜目光,不由假做倒茶挡在陈醉身前。陈醉瞧不见东西,但又疲累,话也没说一句,只是与切斯卡安静坐在一旁。
待顾年雪又喝了口水,马赫才回道:“哪里传来的消息?顾老板,现在月亮湾和见明城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消息,还说的有鼻子有眼,你去打听打听,这样的绘声绘色,谁听了不信?”
接着这个年轻的胡族小子叹息道:“说你的栈子着了火,你没逃出来,也死在里面了。”
顾年雪眉头一挑:“着火?”说话间顾年雪目光游转,扭头看了一眼切斯卡,而后又看向马赫,见他神色紧张,却是笑了笑道:“好啦,现在你瞧见了,我还没死呢!”
随后顾年雪意味深长道:“他们想我死,有哪里有这么容易。”
这夜里谈了一遭,马赫便清理出房间供人休息,而这店所处僻静,四个人四间房都是绰绰有余。那顾年雪还恼切斯卡,自是不肯与切斯卡同住,陈醉也生玉楼闷气,宁可自己麻烦些。
这四人各自安置好之后,俱是腹中饥饿起来,正好马赫站在廊下道:“请诸位随我前来,只是小店简陋,餐食到底粗糙不雅,还请四位见谅。”
于是众人叫他引着前行,走到一处房间里坐下,而甫一坐下就见门被推开,外头站着两三个人,左右手中各托一个大大的托盘,马赫手中也提了满满一壶酒,并四个银杯,那些人见得马赫先入门中,便也鱼贯而入,将那些饭菜餐食一一布置在桌上。
那玉楼看了一眼餐食,却见拿食物色香味俱全,芬芳扑鼻,哪里有马赫先前说的“粗糙不雅”?况且这马赫照顾周到妥帖,考虑到有人会不习惯用当地的法子吃饭,另备了筷勺供人取用,更别提在知道玉楼并不饮酒之后,领取了旁的饮子,一顿饭吃的也是无比顺心。
众人吃罢,便坐在桌旁闲谈一会,切斯卡便也给玉楼陈醉两人介绍此处风光习俗,那马赫在一旁敬酒,便也笑道:“今夜是杨神节的夜集,诸位既然来了,不妨见识一番也好。”
陈醉与玉楼都是都头一回来,自是有些心动,况且陈醉在这月亮湾还有其他事情要办,自然要去。而顾年雪则顾念自身并不安全,是以推拒不去,那切斯卡一路上受了顾年雪冷待,心中也是不平,便对陈醉与玉楼道:“既然如此,我便与两位做个向导。”正好此时四人之中除了顾年雪之外,仍是伪装在身,陈醉晓得自己的样貌惹眼,于是换了身男子衣装,照例背着她那长匣子行出门去。
只是这才从后门出去走了没多久,陈醉忽然皱眉道:“外头吵吵嚷嚷的,你们听见不曾?”她这话一说,切斯卡与玉楼便齐齐停下脚步,侧耳去听。
这大漠之中夜间狂风呼啸,现下三人安静下来,侧耳去听,果真听到极为细微的声响。
切斯卡年纪轻,自是好奇,便循声行到声音传来之处踱步去听,甫一走近,那嘲哳之音便更是清晰可闻,却听那声响是自街道上一墙之隔的地方传来,且叫人惊奇的是,那争吵的人说的不是胡语,而是汉话。
切斯卡行到那院子附近,却见那院中门扉大开,院中枯黄的一棵小树叫人吹得东倒西歪,现下天已黑沉,院中只亮起一堆火,火上架着一口大锅,锅中正滚着热水,一旁还有一条缺了一只脚,叫石头垫起的条凳,凳旁卧着两样东西,只是隐在黑暗之中瞧不真切。
“不!不!你不能……”喊出声来的是个女孩子,年纪左不过九岁十岁的样子,声音还有些尖利,带着哭腔,瘦弱的身体跪趴在地上,她的衣衫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火光映照下,和切斯卡一道的玉楼只能瞧见她的脸已经被风刮红,死死揪住面前那人裤腿的手也裂开了很多道口子,那双手绝不该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样子。
而这孩子话未说完,三人便听见极为响亮的耳光声响:“什么不能?老子是你爹!老子说能就能!”那说话的声音是个汉子,声音又哑又浑,陈醉耳朵好,还能在这两个人的声音之外隐约听到什么东西断断续续的呜咽嘶鸣。那汉子身子并不高壮,一副被酒色吞噬尽精力的样子,但即便如此,他出手要对付一个小孩子也是绰绰有余的。
那孩子叫这汉子狠狠扇了一巴掌,不过数息,脸颊便肿起了一大块,却仍旧哭喊着不肯放开,那汉子又往前走几步,孩子哭嚎着,袒露在外的肌肤被粗糙的地面一磨,肉眼可见地鲜血淋漓。
“给老子放手!”那汉子甩了甩脚,见那孩子始终不曾松脱,一怒之下竟抬起一脚直直往孩子身上踹去,半点怜惜都无。
那孩子吃了这汉子一脚,闷声一响摔落在地,手指终是不可避免地松脱开来,她哑了一会儿,静了片刻,重重咳了几声,又跪趴哭嚎着上去抱住男人的腿,嗓子都有些哑了:“不!阿克和卡热是我朋友……你不能……”
却听那汉子冷笑道:“一只鸟一只狗,算的什么朋友?咱们都快饿死了!吃了填肚子才是紧要!你在这里同老子闹什么?哭的人心烦!赔钱的东西!自从有你之后,老子赌钱把把都输,就没再赢过!要不是现在留着你还有用……”
那孩子哭得声嘶力竭,谁听了都忍不住心疼,她急忙从怀中摸索,捧出一个破旧不堪的钱袋奉到那汉子面前:“不!不!阿爸!钱……你想要钱,我……我把钱给你,你、你不要杀它们好不好?”
那汉子听了骂道:“格老子的!你这小白眼狼,果然藏了钱,今早问你还说没有,现在两个没什么东西的玩意儿倒是肯交出来了?老子养你这么久,也没见你孝顺到哪里去!”说完一把将钱袋夺过,将钱倒在手中摊开看了,粗粗看了一遍。
“就这么点?”这汉子嗤笑一声,又一脚踢在这孩子肩上,叫她摔倒在地,“废物。”
那孩子叫他踢开,又急忙伸手要去抓这男人的裤腿,却叫这男人冷哼一声吓住,连忙吸吸鼻子,用袖子抹抹眼泪,红着眼睛怯声道:“阿爸,钱、钱给你了,你放过阿克和卡热好不好?”
那男子却是不理,伸手一抓那条凳上的刀子,俯身就去黑暗里一把抓住什么,拖了出来。
——那是一只黑狗,颇为健壮,现下却叫人绑住了腿和嘴巴,呜呜咽咽动弹不得,可眼中却满是凶狠之意,恶狠狠盯着那汉子。
“养不熟的畜生!还要咬我吗?馋死老子了……”那汉子用刀拍了拍那狗的脸,毫不意外瞧见它龇牙咧嘴的凶恶模样,只是那嘴和身子都被绑缚住,只能做砧板上的肉了。
那孩子一见他这样,又急忙跪趴着扑上前去,牢牢抱住那黑狗,又哭嚎起来:“不!阿爸!你不是答应了我不杀了吗?”
那汉子啐了一口,笑的阴恻恻:“老子几时答应的?再说了,你养老子不是天经地义吗?”
那孩子一双眼哭得又红又肿:“不要杀它!我会去赚钱的!我会做饭的!不要!”
“做饭?做屁个饭?顿顿都是清汤寡水,老子要吃肉!”那汉子伸手扯了几次那孩子,见扯动不开,便又放弃了,孩子还自懵懂,却见那汉子又从黑暗之中拖出一个破旧的笼子来。
那孩子一见那笼子,便又急忙喊道:“不!”
切斯卡眯眼去看,不由低低叫出声来,陈醉冷着脸靠在墙上道:“怎么了?”
玉楼眉头微皱,神情微妙:“那是一只鹰,通体雪白,很是漂亮。”
切斯卡道:“是矛鹰。”接着她低声道,“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正当这时,那汉子却已将笼子打开一角,伸手就要去用刀子砍上那鹰一刀,可是那手还没有伸进去,就听得那汉子忽然叫了一声,当啷一声,刀子脱手落在地上。
玉楼与切斯卡定睛一看,却见得那汉子手腕上鲜血淋漓,竟是叫那孩子狠狠咬了一口,几乎就要咬下一块肉来。
“赔钱货!”那汉子将手一甩,将孩子甩开,喝骂道,“好好好!你不叫我吃这两个畜生,那我寒冬腊月怕不是要活活饿死了!”
那孩子叫这汉子摔在地上,耳中只觉得嗡嗡,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可她倔强喊道:“你不能吃它们!你要吃它们,就先杀了我!”
“不能吃他们,难道要吃你吗!”这汉子一双眼睛都已赤红,神情狰狞,好似恶虎毒蛇,竟当真起了杀心。“养着你又有什么用?只知道吃老子用老子的,养不熟不说,还要反咬老子一口。好!既然不能吃这两个畜生,那就吃了你!”
说完,这汉子左手就抓住孩子,右手一巴掌掴了下去,接着又俯身捡起地上那把破刀,就要往孩子身上劈去。
只是他这手还未来得及挥下,忽的破空一声传来,只见得一根铁杖直击那汉子胸口,那汉子还未来得及反应,手一松脱,身子一仰,向后直摔,撞到那口铁锅上去,直直落到地上才停了下来。
孩子惊愕之下,一边抽噎一边看向那铁杖飞来之处,却见得从门外几乎同时随着那铁杖闯进来一个人来,来人戴着一顶皮帽,穿着一身黑亮皮裘,背后背了个细长的匣子,看着有些分量。这人帽子低低压着,几乎将眼睛都给盖住了,孩子只能瞧见这人的半张脸,那鼻梁又高又挺,嘴唇紧紧抿着,似乎很是不耐。
那人动作迅疾,循声而动,疾步行到那汉子手中,竟在那铁杖尚未倒伏落地之前,又将那铁杖抓回了手中,旋即手上一动,竟一杖又戳中了这汉子的左肩,叫他竟连来都来不及爬,便又栽倒回了地上。
那小姑娘心中又慌又忙,连滚带爬想要过去,却不曾想身后竟又悄无声息行来另一个人,那人长得白净,唇上留了胡子,也戴皮帽,穿着皮裘。
这后来的人一边叹气一边自小姑娘身旁走了过去,冷冰冰瞥了一眼那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叫都叫不出来的汉子一眼,而后无奈叹了口气道:“你动手太急了些。”
而那背着匣子又拿着铁杖的人却是冷哼一声:“不算急,若是真急,我方才就已经取了他的性命了。”
接着那执杖人抬头喊道:“切斯卡,劳驾,把这孩子带出去。”
孩子还未来得及反应,身上忽的一暖,扭头去看,却见一个同前面两个人一样装扮的人,将外袍解了下来裹在自己身上。
那第三个人伸手盖住小姑娘的眼睛,轻声叹道:“别看。”接着就将这孩子搂住带了出去。
而说话间那汉子又挣扎起来,蓄须人轻叹一声,抬起脚来,踩在男人肚子上,力道之大,竟叫这男人连喊都喊不出声来了,但听这人对着男人道:“别动,安静点。”
那执杖人笑了一声,带着森森寒意:“是啊,你最好乖乖听这位楼爷的话。”
“不然,她动起手来比我更是可怕百倍。”
那位楼爷闻言幽幽叹了口气,脚上更是用力踩了下去,无奈道。
“你又乱说话。”
周一的份补到今天来了!
依旧是存稿箱
这章发出来的时候我应该从长沙回来了!不过这周六日还要去上海,希望接下来的稿子能够顺利写完……(好累)
玉楼,一个总是宠狗的姐。
周三的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写完。
因为身体不太好,最近要规律作息,所以昨晚很早就睡了,早上还起来晨跑了。
我写!
我写!
同人稿还没写完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江暗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