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 第1章 新学期

闹铃声响起连带着手机开始振动的那一刻，白芷听脑海中不知所云的梦也被迫终止，取而代之的是规律的“嗡嗡”声。

震得手指有些麻。翻了个身躺了有半分钟，闻到了门外煎蛋的味道，白芷听才想起今天是新学期开学，她要去学校。这也许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2012年8月27日，她正式成为了一名初三的学生。

一觉醒来就从初二变成初三的感觉的确非常奇妙。白芷听将窗帘拉开了一道缝隙，太阳明晃晃地挂着，白芷听眯了眯眼睛。很显然，今天是个好天气，于是她的心情也好起来。

枕头旁边放着干净的校服，是淡淡的柑橘香。

煎蛋的蛋黄有些干，白芷听接过了女人手中刚盛出来的热汤面，说：“谢，谢。”

一字一顿地。

碗底有些烫手，碗边也蹭了些调料粉，但汤的香气可以让她忽略这些。白芷听抿了一口，香油的味道非常浓郁。

“今天下午我回家晚，他们得加一节课。你回来的路上买个饼吧。”女人又放了盒牛奶在她碗边。

校门口卖鸡蛋灌饼和煎饼的小摊，饼加鸡蛋加一根肠还能余下一块钱。白芷听不经常去吃，但也不需要到了摊位面前再考虑。她手指动了动，把桌上的五块钱装进了校服兜里：“好。”

女人也坐了下来，筷子搅了一下面条，热气在眼镜上蒙了一层白雾，她干脆摘了下来：“晚上我包饺子，猪肉芹菜的，可以吗？”

白芷听像是没听见，表情没什么变化，也不出声。女人也不催，直到看见女孩沉默着又喝了两口汤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知道这就算是同意了，于是也点了点头，像是独属于两个人之间的默契。电视里放着早间新闻，说市里出了一场车祸，赔了多少多少钱，女人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一直到白芷听吃好背上书包，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鞋柜上放着一双新鞋，粉白色的，侧边有几个小挂坠，白芷听知道这是给自己准备的。穿上的时候几个吊坠叮当响了两声，她觉得好听，又晃了晃脚。女人也听见了，但只喝着面汤，没有抬头。

白芷听背上了书包，关上门之前她抿着唇拍了拍墙。然后就站在原地不动，直到看见收拾桌子的女人被自己吸引了目光，她才迅速关上门走进了楼道。脚步声逐渐远去，一分钟后，女人听见单元门发出了声响。

女人走到门口，先把掉在地上的粉笔捡了起来，才看向了那块挂在墙上的小黑板。上面一排一排的小字都是白芷听和她写的，最底下的一行是新写上去的，“谢谢小姨”四个字有些潦草。

她拿起粉笔添了一行字，“猪肉芹菜”，接着在后面画了一个问号。视线又往上移了移，是两年前写的标题——小白和小姨。

女人叫白云秀，是白芷听的小姨，和白芷听住在一起不过两年。

白云秀三十出头，没结婚过也没什么带孩子的经验，但对她来说，照顾白芷听其实也算不上什么问题。

最大的问题是白芷听本身。

她总想起这一切的根源。

白芷听是她姐姐家的孩子，姐姐十九岁的时候就被欠债多年的守寡母亲以拿彩礼钱帮自己还债的理由催促相亲，草草见了几个男人，二十岁刚过两个月便结了婚，三十二岁就死了，因为姐夫的一次酒后暴力行为。几句话就能描述出来的一生。实在是太简洁。

姐夫只想要儿子，这是姐姐和自己说的。结了一个月就怀上了，生孩子时姐夫一听护士说母女平安，当即便甩手走了，只撂下一句“你生的孩子不要和我姓”，孩子就姓了白。头两年姐夫还时时念叨再要一个男的，交罚款也要生，过了几年就不念了，因为没钱了——姐夫开货车出了车祸，撞残了人，搭上了一笔赔偿金，同时也丢了工作。

白云秀记得，那一年是姐姐和年幼的外甥女噩梦生活的开端。

姐夫开始抽烟、喝酒、打牌，恶习都染了个遍。管自己爸妈要钱，花完了又找姐姐要。姐姐不过是个替人卖衣服的，一个人挣钱也养不了三个人，更别说还有那么多烧钱的东西。于是姐夫就动手，骂人，坏掉的桌腿用来打自己的妻女，家具上都沾染的是烟臭味。

但他们不能离婚，因为这场婚姻的本质是姐姐向姐夫借了钱，用自己来抵债。姐姐来躲的时候，白云秀除了能让她在家休息一晚，没有别的能做的。姐姐明明只比她大三岁，却比自己痛苦太多。

她是有些愧疚的，对姐姐，因为这种事不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那个外甥女她是记得的。白芷听从四五岁开始渐渐变得不爱说话，逢年过节见了白云秀也只是怯怯地打一个招呼，后来演变成了一定程度上的语言障碍，只能说些简短的话，再后来，一句话要被断成无数一个字，两个字，再长的会写在纸上，或者干脆就不说，只闭嘴看着。白云秀已经忘记白芷听最后一次完整地说一句话是什么时候了。

白云秀十二岁，妈妈死了，爸爸入狱。白云秀也失去了姐姐和母亲，母亲哭进了医院，在病房草草了结自己。她只剩下外甥女这一个家人，一个月的时间里陪着她从警局到法院，亲眼看着那个男人被判了死刑。

拿了判决书那天，白芷听说了几个月以来的第一句话，“今天，是，个，晴天，啊。”

一字一顿的话，却是很平淡的语气，让白云秀平复下来的心情又起了波澜。她眼里含着泪，却没有落下来。她最后还是笑着说：“天气预报说明天也是。”

白云秀从“今日天气晴”的播报中缓过神来，眼神也渐渐聚焦。那块黑板再往上看就会发现白云秀像是报菜名般，写的大多是菜的名字，后面都打了问号。

和白芷听一起生活已经有两年的时间，要说让白云秀最有挫败感的事，应该是作为一个做菜非常好吃的人，却整整两年时间都不知道白芷听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女孩什么都不拒绝，也什么都不多吃，不管说什么都只是点点头表示可以吃，在饭桌上又看不出一点爱吃的意思。

也许是觉得自己作为这个家的客人没有挑三拣四的权利，也许是自己从来没做到过她喜欢吃的东西。但她不会没有爱吃的菜，白云秀对此是十分坚信的。这是她每天都要打一个问号的原因。

白芷听在这两年里有一个习惯，很奇怪的。每个学期的第一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她要走路去学校，每个月和每星期的第一天同理。平时的只是普通的日子，她会骑自行车绕另一条石头比较少的路。走路去学校就要提前大约半个小时出门，小区门口的小卖部是一定不开门的，白芷听记得那个婆婆会在七点四十准时升起门帘。

这条路上会出现的东西白芷听已经熟记于心，她边走边数着：花头探出栅栏的月季，总在道路一侧左右出现的一只狸花猫一只小橘猫，雷打不动早上边散步边听相声的老大爷，还有……

白芷听停下脚步。

还有一个新出现在这里的，穿着和自己同样校服的人。

白云秀拖了一遍地，把晒干的衣服挂进了白芷听的衣柜，回过头看到床上的被子叠得圆鼓鼓的，一看就又是三两下敷衍了事。整理几下没什么变化，干脆拆开重新叠了一遍。

可能是白芷听这样长大的孩子都容易出现强迫行为。白芷听的这一点就体现在她总要把被子叠起来，明明白云秀没有这么要求过，有时还特意给她铺平，第二天再看依旧是叠起来的，叠得并不好看，但每天都在坚持。后来白云秀就不再铺平了，只放着不管，偶尔闲了会给她重新叠一遍。

白云秀也能理解她的这些行为，她要给自己找点容易坚持的事来做，让她对生活能有一些兴趣。只是一个简单的叠被子整整两年都没有一点进步，也是不太容易的，这也是白云秀唯一无法理解的。

直到走进学校坐在教室里有十几分钟，白芷听都还在想来的路上的事。

出现在上学路上的是个看起来有些单薄的男生，长得很好看，就是头发很长，刘海已经长过了眉毛，搭在睫毛上。他坐在路边，膝盖上放着个本子，低着头正画着什么，白芷听有些好奇地凑近过去，阴影投在了本子上。还没等看清本子上的东西，男生就迅速合上了，抬头的眼神里有一些惊讶。

他们没有进行任何交流。男生将本子收进书包，站起来拍了拍裤子，没有再看她。

白芷听看着他站起来的第一反应是，他站起来怎么这么高？

紧接着，她意识到男生的行为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后，只愣了一瞬，就有些脸热地往前走了，走得很快，到校门口都比以往早了不少。

太小气了。

已经上第二节课了，白芷听还在回想那个男生合上本子的动作。她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不礼貌，后悔的同时也对男生的行为十分不满。

不就是一个本子，到底有什么不能看的，我偷看是不对，但他反应也太大了。

“下一个例题，白芷听。”

而且我又不好奇，做那副样子给谁看？

“白芷听是哪位同学？”

也太没有礼貌了…大不了我下次提前问就是了。

“白芷听？”

旁边的女生更使劲地推了她一下，白芷听终于回过了神，猛地站了起来，大腿磕到了桌兜的一角，疼得她腿一软。

对上老师不解的视线，白芷听回以同样不解的眼神。这样装傻充愣的招数有时会得到一份罚站套餐，还是有些风险的。但好在是开学第一天，老师也没有想杀鸡儆猴的立威风的意思：“第六页的例三，讲一下你的思路。”

白芷听前面半节课一直在神游，一句话都没听到，好在例题不算太难，她看了两眼就知道了思路。难的是她要怎么说出来。以前的老师知道她的情况后都从来不点她的名字，她也得空摸了很久的鱼。结果这学期换了个新的数学老师，第一节课点名就点到了她。

“因为，3的，二，次……”白芷听硬着头皮说了几个字，就被老师叫了停。

“怎么回事？”

白芷听还没来得及说，就被坐在第一排的同学抢了先。解释了几句后，老师“嗯”了一声，白芷听以为自己可以坐下了，刚松了口气，没想到老师没打算换人。

“那你来上面写吧，把你要说的转化成字写黑板上。”老师的目光没什么变化，依旧带着些严厉地看着她。

白芷听还是第一次碰到不向她流露怜爱神情的老师，只能慢慢走上讲台，过程中老师也注意到了她的腿。

“腿也有问题？”

白芷听的确有腿伤，但她姿势别扭的更大原因是她磕到了桌子。但她也没表现出什么，只含糊点了头。老师大概也就是随口一问，问完也没再看她，点了下一个人，“苗翠，例四。”

从讲台上拿粉笔的时候，白芷听看到了桌子上的教案封皮，老师名字叫季海。于是她边写题边想，季海真是个不近人情的老师。

但同时也微微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