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手了!
莫忆寒紧攥着装有易知轮的木匣,在随知阁的屋宇间穿梭。这件与莫家兴衰牢牢捆绑的器物,她恨之入骨。
若非此物作祟,慈父如何殒命,长兄如何早逝!祖传秘宝又怎样?莫忆寒始终坚信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搭上身家性命的卜卦测算不过无稽之谈!莫家不需要这东西!
清除易知轮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莫忆寒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她在外游历的这些年,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她一次次地与兄长促膝长谈,总以二人的争执告终。墨守成规,固步自封,是她年初离开随知阁前,留给莫恺耀的八个字。可忆寒怎么也没想到,这八个字竟然成了她说与大哥最后的言语。
人生有太多无法弥补的憾事。莫忆寒无暇泣泪伤感,要守护山阁,她必须要付诸于行动。
连日阴雨过后,碧空如洗,秋阳高照。山阁中的草木屋舍都仿佛焕然一新。莫忆寒脚踏寻音步飞身疾行,她要在第一时间赶至山下。就在她奔过天璇堂之时,被一道横出的身影拦了下来。
莫忆寒一个空翻停住步伐,她定睛一看,不觉怒意四起。
“柳飞轩……你又来作甚?!”
拦下她的人正是柳昂。
柳昂长身立于瞻紫楼前,长眉微蹙,目光之中多少藏了几分悲天悯人之意。
“劝你回头。莫要一错再错。”
莫忆寒稳住身形,自腰间取出佩剑弗盈。此剑灵动飘逸,剑柄处坠一束水色流穗。上次与柳昂拔剑相向还是几十年前的随知春祭。莫忆寒奉父命于高台守擂,柳昂则代表南山夺灯。忆寒早已不记得那一次谁胜谁负,只是觉得那年的花灯格外鲜亮。
“让开!莫逼我出手!”
莫忆寒长剑出鞘,挡在身前。她早已下定决心,她的路无人能挡。
柳昂将双手负于身后,他并未携带兵器,秋风阵阵,衣袂轻摇。
“霜华宗,是你联络的?为什么?不惜携手外敌,践踏莫氏心血?”
看他正义凛然的样子,莫忆寒反倒笑了。
“陈静姝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等在此处拦我?”
“我与夫人并无任何交易。我拦下你,是不愿你重蹈覆辙。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你大哥已经尝试过了。将易知轮假手于外人从来都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只会招致更大的灾祸。”
“留在姓陈的手里就会好吗?难道你看不出来?她根本就不是陈静姝!这么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处心积虑潜伏在大哥身侧多年!如今她为夺取宝物将人害死,你还想助纣为虐?柳飞轩,我大哥视你为挚友,可你把他当什么?!”
柳昂微微叹了口气。
“忆寒,你怎么不明白呢。你说的这些,你大哥都心知肚明。易知轮是刻在莫家血脉里的诅咒,有人为止癫狂,有人惧之远走,恺耀想做的事和你一样,就是亲手将之斩断。”
“既然如此,他为何不摧毁此物!?”
莫忆寒提高了嗓门。
“因为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柳昂的语调也出现了起伏,“官家一直在寻易知轮,你也看到官差现身佛子山!贸然将之摧毁堵不住悠悠众口!官家一旦确信此物在莫氏手中,这山上的人,谁也脱不了干系!”
“那我将它送出去岂不是更好吗?让姓冷的带回西域,由着他们去找呗!”
“让谁去找?”
柳昂反问道:“东西是在随知阁丢的,官家如何善罢甘休?”
“那依柳掌门所见,又当如何?!”
莫忆寒嗔目切齿,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物归原主才是上策,但需找准时机。”
“什么时机?”
莫忆寒挑眉问道。
柳昂顿了一顿,才道:“阁主新丧,陈年往事归于尘土。少主年幼,无力继承随知衣钵。此时,由朝廷钦差将易知轮带回。天意也好人心也罢,不窥,不测,莫家方能摆脱桎梏,重获新生。”
莫忆寒眯起眸子思量片刻,缓缓吐出一句:“莫澄鸿,是你藏起来的?”
柳昂未置可否,只是向她伸出一只手,“东西交给我罢。为了你大哥,为了莫家的将来。随知阁百废待兴,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那些年你想做而没能做的事,你的抱负,你的希冀。向夫人和盘托出,她会帮你的。”
那一瞬间,莫忆寒犹豫了。柳昂目光凿凿言之切切,迫她不得不去思考这些言语背后的深意。或许,他说的对?或许,这是一条行得通的路?或许,上交易知轮,才是让莫家摆脱诅咒的办法?
莫忆寒低头看向手中的木匣,陷入两难的境地。
“哎,我说莫女侠,你别光顾着盯着那盒子发呆啊。”
莫忆寒回头一望,见是绫时他们一行人从医书馆追了出来。
“一个烫手的山芋,在谁手里都没差。你把它交给霜华宗就能换来随知阁的安宁?那帮人得了宝贝不会用,真能善罢甘休?”
“莫女侠。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相信他。”
蒋文懿已然醒转,只是脸色苍白脚步虚浮,想必是元气大伤。
莫忆寒冷笑道:“怎么,小书生。捡回一条命,就开始口出妄言了?”
蒋文懿站定之后,看了柳昂一眼,才开口道:“正因捡回了一条命,才想清了很多事情。莫阁主突然身故,陈公子惨遭横祸,以及接连遇害的禁军都头。与其说这一切都围绕易知轮,倒不如说是为了除去盘桓在随知阁内的魔瘴……”
“你什么意思?”
莫忆寒腕子一翻,将长剑收回身后,“你查出我大哥的死因了?”
“确有一番猜测。”
蒋文懿直言不讳道:“阁主的离世其实并不突然,至少对于夫人来说,是早有准备的。”
陈氏转过头,神情严肃地看着他。她不知这小书生在密道里发现了什么,难免紧张起来。
“莫阁主饱受易知轮的困扰,他曾使出浑身解数,想摆脱此物的掌控。若我所料不假,阁主久不成家,甘愿断绝血脉,就是他想出的解决之道。但他这个信念,在游历西域之后发生了改变。虽然不知他在霜华宗经历了什么,阁主显然意识到,易知轮此物有之存在于世的道理。所以他回到中原后,娶妻生子。但他并没有忘记初衷,因此才了有了这一连串的命案。”
莫忆寒觉得他啰七八嗦说了一堆等于没说,冷冷一哼道:“你要是只会咬文嚼字就省省力气!”
蒋文懿无奈地笑了笑,“我知女侠急于探寻真相。但你可曾想过,真相不一定是你所憧憬的。如果我说假意与陈氏联姻,将真正的陈夫人掉包杀害,而后又杀死陈行之和禁军都头,并准备将这一切都嫁祸与你的人,正是你大哥呢?”
“混账!!”
莫忆寒咒骂一声,提剑便向蒋文懿杀来。好在绫时和何道非早有准备,一左一右拦在文懿身前。
“你小小年纪竟口出狂言,辱我长兄清誉!我今日便替蔣修远好生收拾收拾你!”
蒋文懿面无惧色,苦涩一笑道:“女侠心中早有猜测,却被嫉妒之情蒙蔽了双眼。你与霜华少主私下交易,你交与他们秘宝易知轮,他们助你铲除陈氏姐弟。此后,少主年幼,莫家的随知阁就真真正正地来到你的手里。你就可以向天下人证明,身为次女的你不输于任何人。但你却没料到,陈夫人竟然搬来南山掌门来对付你。可你不觉得奇怪吗,早在陈氏嫁入莫家之前,你就离开了随知阁。她如何知晓你与南山派的过往?莫女侠,只有最了解你的人,才会伤你最深。”
蒋文懿侧头看向柳昂,然后上前半步向对方行了一礼。
“蒋氏文懿,见过随知阁主。文懿言语之中多有不敬,望阁主海涵。”
众人闻言齐刷刷地看向柳昂,不仅是莫忆寒,连陈夫人都惊得脸色煞白。
绫时一把拽过蒋文懿,惊诧道:“文懿你摔糊涂啦?你说柳掌门是阁主?莫女侠开棺验尸的时候,不是柳掌门打断她的吗?!”
“正是。”
蒋文懿颔首道:“应该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柳掌门才得知了老朋友将他唤来的真正用意。便是要借他局外人的身份下一盘大棋。”
“呵……”
沉默良久的柳昂露出一抹笑容。
他以袖遮面,轻轻摘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随知阁主莫恺耀的真容。莫恺耀年近天命,面庞略显凹陷,颧骨微高。他眉目间带一丝隐隐的倦意与忧思,脸色苍白,目光却是如炬。陈夫人和莫忆寒再次见到他,不约而同的惊呼起来。只是那惊呼背后有何含义,唯有她二人知晓。
“这便是后生可畏?不愧是河东才子之子,实在不容小觑。”
莫恺耀淡淡一笑走到众人面前。他神色从容目光坦然,不见一丝局促,仿佛被人揭穿伎俩也在计算之中。他看到莫忆寒嘴唇颤抖,看到陈夫人眼中有泪。他知道此时此刻,此二人对他恨之入骨。
“蒋公子你猜对了很对东西,但也有些没猜中。不过言已至此,戏确实是演不下去了。”
阿时咧咧嘴,心说还真让他猜对了?
“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一头雾水地看向文懿,文懿则看向了莫恺耀,“不知阁主是愿为我等解惑,还是让文懿继续猜?”
众人随莫阁主回到了天璇堂。绫时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只是角落里少了两个拿刀的官差。站在自己的灵柩之前,莫恺耀面不改色,言语如常。
“总的来说,是蒋公子一番神机妙算,坏了我苦心经营的一盘好棋。”
随知阁主扫过面前众人,略作盘算,才道:“先让我稍作澄清。飞轩确实是我请来从旁相助,原因正如公子所言,我一直希望莫家能脱离易知轮的掌控。”
“可杀害朝廷派来的钦差并不能改变什么,”
绫时插嘴道:“只会招来更大的麻烦……”
“绫少侠所言不差,因此我从始至终都未曾想过伤害他们。”
莫恺耀略带无奈地说道:“可惜人生如棋不似棋,你布得局,执得子,却对意料之外防不胜防。我罹患重疾,自知时日无多,便想在离世之前撤除枷锁,还莫氏子孙自由。所以我提前备好可闭息三日的药丸,并请来飞轩里应外合。按照原本的计划,官差来到随知阁见我身故,定会逼迫夫人交出易知轮。届时夫人只消根据我留下的线索,将木匣取出交与他们,便是功成。怎奈人心难测,变数太多……”
蒋文懿一听便知,随知阁主这番话里有诸多隐瞒。
比如这计划既是要夫人参与,她为何全然不知?比如谁杀害了陈行之?两位官差又为何殒命?
但文懿仔细一想就明白了过来,这些事情与他,阿时,韵儿毫无关联。退一万步说,只要他能拿到离尘毒的解药,这随知阁就算翻了个底朝天,他也全不在意。所以阁主这番话与其是在解惑,倒不如说是在逐客。
“阁主的意思文懿明白了。”
蒋文懿面对莫恺耀拱手道:“我三人来山阁叨扰,原意是为青鸳先生送信两封。这两封信一封写与阁主,一封写与阁主的旧识漪澜药仙。起因在于阿时身中离尘之毒饱受其扰,求阁主指点以保住性命。”
莫恺耀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这长衫少年是个聪明孩子,轻重缓急利害关系拿捏得恰到好处。对方诚心待人,他也无意断人后路,故而直言道:“此事我听飞轩说过了。黎青鸳这个名字确是许久未闻。我与墨黎谷算是君子之交,旧识之托没有回绝的道理。医书馆里的古籍你们但翻无妨,若有用得上的拿去便是。至于漪澜药仙……他这人随心所欲,行踪向来不定。不过我有个大概的猜测。”
“还请阁主明示!”
蒋文懿和师韵异口同声地喊出这句。绫时左右看看,觉得自己对自己的性命太过不上心了。
“他很有可能是去凤翔府,参加婚宴。”
日跌时分,蒋文懿的客房里挤满了人。
绫时坐在床榻上,师韵立于窗前,连何道非都守在门口。文懿看着他们仨各个都是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实在是没辙,只好双手一摊,开口道:“我说你们这是怎么了?咱们拿到了《十全药典》又打听出了漪澜药仙的去向,接下来便是赶赴凤翔寻他。莫阁主都说了,药仙此人心地良善,慈悲为怀。只消找到他,定能给阿时解毒。干嘛还都愁眉苦脸的呢?赶紧收拾东西去!备好了马匹,咱们明日一早就出发!”
“所以你就不觉得堵得慌吗??”
绫时捶着床板道:“这些天,发生那么些事儿,还有那个易知轮!咱俩撞进的梦境!你就不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吗?陈行之为什么死?卫麟到底是谁杀的?莫阁主要如何解除诅咒,你都不好奇吗?”
“而且打发咱们出来之后,他们几个一直没离开天璇堂。说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韵儿扒着窗沿往外看了看,“阁主死而复生,下人们都炸了锅了!”
“所以咱们才得赶紧走!”
蒋文懿苦口婆心地劝道:“莫阁主都说了,是我们的介入坏了他一盘好棋。咱们得趁他没改变主意,速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蒋公子言之有理。”
何道非突然插了一句道:“卫麒卫麟逾期未归,朝廷必来问责。阿时手臂上的毒气日益蔓延拖沓不得,还是早点动身的好。”
“听何大人的意思是要与我们同去?”
师韵疑惑地看向他,“我看到你的腰牌上也有一个‘昌’字。你与姓卫的两官爷是同僚?既是同僚,你不需将他们的死讯带回京城?”
“师娘子在连山救了何某一命,就别以‘大人’相称了。”
何道非谦逊道:“我受王爷指派,本是要暗中保护蒋公子。眼下既然漏了馅,也就索性与你们同行,这样倒也方便些。免得你们还要分神千方百计甩掉我的跟踪。”
“原来是你!”
绫时一拍大腿,“那个在林子里跟着我的人!”
道非耸了耸肩:“谁想到你能搞出不要命的玩法……早知如此,还不如提前亮了身份……卫麒卫麟奉命来取易知轮,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我乃‘暗中行事’,就不曾见过他们。总而言之,我赞成蒋公子的提议,莫家之事与我等无关。今日早做修整,明日清晨出发。”
他说完之后见三人面面相觑,挑眉道:“怎么?不想我跟着你们?”
“那倒不是……”
绫时苦笑着摆手道:“道非兄武艺超群,既然奉命保护文懿,对我们来说也是好事……只不过有你在身边跟着,总有种被监视的感觉……”
“那我可以继续暗中……”
“别!!”
三人异口同声道:“还是一起走吧,就别暗中了!”
何道非头一次在他们面前露出笑脸,“我本是凤翔府人,去秦凤的路比你们都熟悉。这么个白来的护卫还能做向导,是可遇而不可求哟。”
是夜。
夜深人静,明月高悬。
收拾好行囊之后,绫时一脑袋扎到床铺上,他使劲舒展了一下四肢,心里想着总算能好好睡上一觉了。虽然接下来要远赴秦凤路,但有何道非跟着想来不会太过凶险。等见到漪澜药仙,要到救命的药方,他可就重获自由。届时既能陪着蒋文懿继续寻遍八舵,也能回灵山去找小攸宁。绫时想着想着,乐呵呵地进入梦乡。
也不知睡了多久,绫时突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觉得声音是从隔壁蒋文懿的客房传来。
阿时暗道不好,抓起佩剑便冲出屋去。
“文懿!”
绫时破门而入,惊见客房里空空如也。蒋文懿的外衫散落在地,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阿时一跺脚,心说事情果然没有那么简单,转身奔入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