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舟雪背着一把玄色的剑伞,从白虎背上一跃而下。
她胸口的骨哨,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荡了两下。
娇小的身影跟那庞然大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凶兽看起来似乎收了凶性,在她身边安静又乖巧。
连舟雪抬起一只手,在白虎毛茸茸的头顶揉了揉,“快回去吧,我过些时日就回来。你这样在外面,万一有路过的人,岂不是把人吓坏?”
也不知道白虎是不是听明白了她的话,有些不舍地蹭着连舟雪的手心。
“去吧。”连舟雪收回手。
北黎雪山从山腰开始,终年积雪不化,连家庄便位于山巅,一般不同世间人来往。
“你姐姐去年下山去尤家后,一直没有消息,这回你便下山去看看是什么情况。这是你第一次出远门,万事小心,切不可逞能。”
连舟雪一边朝山下走去,一边回想着出门前,父亲反复叮嘱的话。
连家庄避世,几乎不会离开北黎雪山,平日里也就庇佑着雪山下的几个小村子。
不过北黎雪山本身地处偏远,也鲜少涉及到什么江湖纷争。
若不是涉及到一桩秘事,她姐姐连画楼也不会去那么远的地方。
连舟雪路过山下的村庄时没停留,准备去前面的镇子上走水路乘坐小船南下。
到镇上的时候,正好是晌午时分。
连舟雪随意选了间食肆,要了一份阳春面。
刚走进食肆时,连舟雪就感觉到里面的气氛不同寻常。
不论是坐在门口那四方小桌上的三位刀客,还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的两个短襟男人,还是在大堂内的好几拨人,不难看出,一个个都是练家子。
连舟雪目不斜视,脚步不急不换,随意找了一张空桌坐下。
看起来倒像是误入了狼群的小绵羊。
跑堂的小二大约也是知道自家店里来了一群不速之客,端着面过来的时候,那句“客官,您的面”都恨不得用气音。
“多谢。”连舟雪说,然后从筷筒里拿出一双筷子,就低头吃面。
这西北边,什么时候有过这么热闹?
连舟雪脑子里一边想着,一边觉得外面食肆的味道果然是比家里有滋味,就算是平日里她不重口腹之欲,但常年都在一个地方,吃一个厨子,她爹做的饭,也实在是腻味了。
就在连舟雪刚这么想着的时候,门口忽然落下来一阵脚步声。
她耳朵一动,能听出来来人轻功不错。但是鼻翼间闻到的浓郁的血腥味,让连舟雪也确定对方虽然轻功不错,但肯定受了重伤,因为第二步的脚步声,有些沉闷。
这不应该是一个高手会出的纰漏。
连舟雪坐着的方向刚好是对着食肆的大门,她没抬头,余光里已经瞥见一道裹着褐色斗篷的年轻男子进来。
对方很高,头上戴着的斗笠都快要擦过小小的食肆的门框。
后者一进来,就觉察到不对劲,在警惕看了一眼后,发出一声气音似的嗤笑声,也不跑,直接从腰间抽出一把银蛇似的软剑。
“还真是跟狗闻到了包子味儿一样啊,你们这些……朝廷的走狗?”一道有些微微沙哑的年轻极了的男音,在食肆里响起。
他抬头时,目光将整个食肆都扫了一遍。当目光落在还埋头吃面的连舟雪身上时,有不甚明显一顿。
出现在这里的普通人?
他是不太相信的。
但要说跟大堂内的这些人是一伙的,似乎也不太像。
掌柜的和店小二早就已经瑟缩在柜台后面,那店小二人还怪好的,跑进去之前,甚至还机灵地给连舟雪使了个眼色。
大约是看她年轻貌美,又孤零零的一个人,要是被误伤的话,客死异乡太可怜了。
几乎是在这瞬间,在连舟雪周围的那些假装成食客的江湖人都动了,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在门口的年轻男子。
“公子既然来了,何必着急走?”说这话的人是刚才坐在门口的刀客,对方在说这话的时候,手中刀势迸发,连同着身边三人一起朝门口的那人砍去。
一招一式都毫不留情,奔着人性命而去。
“是啊,着急走了,你们这群狗回去不就没了一口剩饭吗?估计又要被你家主子踹出去做条看门狗吧?说不定还要让他身边别的几条狗给你们脸上滋两泡尿?”年轻男人讥讽道,同时,他身形如同鬼魅一般,折腰,一手运气,顶住头顶的三把大刀的同时,另一只手握住的银蛇软剑,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而残忍的弧度,似乎没怎么用力,但软剑剑尖点地时,留下了一串血珠。
三名刀客还没反应过来,咽喉处已经被划开了一道细长的伤口。
等年轻男人从刀阵下闪身而出后,三名刀客这才倒地,三人脖子上的那道细长的伤口,最后才喷发一般,喷射出滚烫的鲜血。
窗边和大堂内的人都动了。
连舟雪皱了皱眉头,她不准备多管闲事,抱着自己那碗还剩了一大半的阳春面,脚面一转,身下的长凳似乎跟她融为一体,在杂乱的人群中稳稳当当地后退到柜台处。
手中的面汤没洒一滴出来。
从刚才就一直担心连舟雪的店小二,此刻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那眼神,就差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了。
连舟雪倒是主动冲着他笑了笑。
这年头外面乱,能对陌生人释放善意的人已经不多了。谁不想着明哲保身?哪里还能管别人死活?
连舟雪很快就将目光重新调转到大堂内,那边已经开始混战,可怜了店老板,这桌椅板凳都变得残缺不全。
连舟雪的注意力被人群中央的拿到黑色身影吸引,大抵是觉得身上的斗篷有些碍眼,那年轻男子,不对,或者说应该是少年人干脆直接扔了那破布似的斗篷,露出了被劲装包裹住的身形。
不过,那劲装看起来也有些破烂。
在他腰腹间和后背上,还有大腿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口。
鲜血汩汩流出,就这么片刻时间,在他脚下,就汇聚成了一汪小小的血潭。
难怪刚还没进门的时候,她就闻到了血腥气,连舟雪心里忍不住想到。
受了这般重的伤,还能□□到现在,实在是心性过于坚硬。
她关注着对方,虽然被人围攻,但显然他脚下的步子还不算凌乱,身影如同游龙,在刀剑之间穿梭,手中的那柄软剑,凹槽处浸透鲜血。
剑法鬼魅,阴柔中又带着一股悍然,看似轻飘飘,但每一次出剑,必饮血而归。
不过即便如此,连舟雪也依旧不看好对方。
伤势过重,就算是这人武功底子不错,身手也不错,但被围攻,就算是不被人杀死,估计也很快要流血而亡。
当有一人被踹飞,正好砸向连舟雪这头时,身后的掌柜和店小二一声尖叫,她反手抽出身后的那柄剑伞,伞骨在对方腰间一托,卸了力道,动作很是随意一般,将人扔在了一旁。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这个动作,引得在人群中厮杀的少年特意回头看了她一眼。
就是这么一眼,对方肩头被一柄连环刀劈中。
血花四溅。
少年发出一声低吼,剑势陡然一变。银蛇般的软剑化作一道白光,在人群中穿梭。
不知道是不是连舟雪的错觉,她觉得自己现在被“误伤”的几率在飙升。
一碗阳春面都还没有吃完,接二连三被人打断。
一来二去,她虽然不伤人性命,但也不像是跟这些人统一战线。
这些人可不怎么讲道义,见她身怀武功,却不曾对被围攻的少年下死手,倒是对他们出手,顿时看向她的目光都变了。
“哪里来的臭丫头?竟然敢坏你爷爷的好事?!”
连舟雪闻言,面色一变。
剑伞一扫,连舟雪正好将柜台上的一壶滚烫的茶壶击飞,当头就砸向了刚才敢自称她爷爷的江湖客。
滚烫的茶水兜头灌了那人一脸,烫得对方咆哮。
连舟雪:“就这点本事,不如去当人孙子。”话音一落,她周围那几个虎视眈眈的江湖客,应声倒地。
与此同时,在食肆厅堂中央,黑衣劲装的少年人每一剑都带着凌厉的剑气,所过之处,周身之人纷纷倒地。
全灭。
最后一人倒下时,连舟雪的视线跟对方相接,对视一眼。
连舟雪刚想质问他刚才究竟是什么意思,若是后面她还看不出来是有人故意“祸水东引”的话,那可真是白活了。
但连舟雪的话还不曾出口,下一刻,堂内仅剩下的那根独苗苗忽然一转身,原本一直被他握在手中的那柄银色的软剑,飞刺而来。
银光刺眼,连舟雪握着剑伞的手手腕一抖,那伞便在她手中飞速旋转起来,伞骨划出残影,跟软剑相交时,发出“铮”的一声脆响,随后那柄软剑被击飞,连舟雪也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对方抽了筋骨一般,脱力坐在了地上。
不过即便如此,他那模样看起来仍旧带着不减的尖锐和讥讽,“又是来杀我的?我倒是不知道自己这条命这么值钱……”
他这话刚说了一半,就愣住了。
连舟雪刚才为了抵挡他最后一搏,不得不从凳子上站起来。
在击落了那柄软剑后,她从腰间掏出来几两碎银,放在柜台上,随后就朝着门口走去。
连舟雪还是没忍住,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瞪了眼黑衣少年,她就没见过这么无理的人。先是把自己牵扯进了一场莫名的追杀,最后居然还想要她的命。
“你谁啊?”
问完这话,她也不是真要听个回答,随后就转过头,只对着堂内露出后脑勺。
并不盛气凌人,但总归是能让人看出来她的不高兴。
应休惊愣了愣。
他以为自己这一次必死无疑,他想这样也好,反正他也累了,死了倒也干净。
只是没想到……
不是来杀他的吗?
应休惊脑子里刚略过这个想法,心头最后那口气刚要吐出来,还没来得及生出罕见的歉意,他耳朵忽然一动。
有人来了。
而且来的人,还是熟人。
连舟雪本来都已经走到门口,结果刚一脚迈过门槛,耳边倏然传来暗器破空而来的声音。
抬手持剑伞挡住,暗器落了一地。
“小杂种还有了帮手?”由远及近的一道让人感到厌恶的声音传来,连舟雪蹙眉,可能是因为对方的误会,也可能是单纯因为听见耳边的粗鄙言词。
她“啧”了声,随后余光朝着大堂内的少年人看了眼,眉头忽然动了动。
后者手中有一角翠绿的符纸,不知道是不是她看眼花。
先前连舟雪见那人就算是势单力薄,也要跟人拼个你死我活。但这一刻,哪怕外头的人骂他“小杂种”,他似乎也没什么反应。
像是力竭,终于懒得反抗命运。
即便是后者低着头,连舟雪也看见了那一抹染了鲜血的下颔上方,噙着讥讽的笑的唇角。
好似厌世,又好似被人遗落在角落里的小狼崽子。
莫名的,她心里就动了动。
连舟雪叹了一口气。
临行前,她爹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多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