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虽然送来了炭火,但玉澜却更加忙了。
当初原本是想以守陵为由拖延时间再想脱身的法子——毕竟那张太后执意要把她许给她那侄儿,就算她温顺听从,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没想到躲到这来不久,却发现自己人先叛变了。
玉澜这次来陵宫,仪仗一切从简,只带了八名侍女并四个侍从,再有是当年父皇的贴身宦官怀恩。
确切说,怀恩不是玉澜的随从,只是出于时间巧合才和玉澜一起进陵园。玉澜是守陵一年,而怀恩是自请为先帝守陵。
怀恩侍奉跟随先帝十余年,先帝驾崩后,怀恩转而侍奉新皇。但新皇年幼,身边都是张太后的亲信。张太后虽对怀恩不错,但到底已经成为太后,不再需要像以前做嫔妃时讨好怀恩。怀恩虽然头衔还在,但已经被架空了。于是侍奉新皇半年,交接完事务,怀恩自请来陵园为先帝守陵,这才和玉澜一同前来。
你看,这实在是人善被人欺。
自古宦官乱政误国的事儿不少,翻开史书,这类宦官比比皆是,毕竟能做皇上的亲随,手段心思都少不了,油滑得很。可这怀恩,玉澜知道,多少是有些不一样的。
是夜,玉澜支开侍女,独自挑灯前往下宫偏院。陵园冷气森森,一阵冷风吹过,玉澜脚微顿,随即挺直脊背,继续走。
她轻轻扣了扣门,耐心等候,许久才有脚步声传来。
怀恩开门,一身黑袍已经与夜融为一体,看到身穿月白长袍的玉澜时,他在短暂错愕后连忙跪拜行礼。玉澜扶起他,态度谦逊:“这次前来,是有事请怀恩公公帮忙的。”
怀恩正想问发生了什么,但及时住了口,看了下周围,下宫内有许多院子,为先帝守陵的嫔妃就住在这些院子里。怀恩躬身请长公主进门,悄悄关上门。
三日后,玉澜收到来自怀恩的纸条,她将纸条烧毁,轻轻碾碎黑色的渣滓。
玉澜和云舒珞明说,她必须出陵园一趟。
珞明听到这话,没想太多,答应一声就出去准备。本来玉澜来此守陵,本就是守陵一年,张太后也没有明确禁止公主出陵园,只需要报备即可。
云舒拉住她,珞明不明所以,云舒看向玉澜:“殿下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玉澜点点头。
她斜倒在椅子上,手肘撑着扶手,轻轻抿了口茶。
“这次出去,我只带你们两个。”
她这样一说,云舒自然明白此行是不应让别人知道的。珞明虽然天真单纯,但有个好处就是嘴严且听话。听到旁边的云舒说遵命,珞明也就跟着答应。至于此行去干什么,珞明不会多问,也不会多说。
“那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动身?”云舒问道。
“这个,倒是需要好好谋划一下。”玉澜笑了笑。
此话一出,云舒和珞明就听出来了,很可能公主的这次出巡是不走寻常路,至于去哪里,那更是不敢问了。
三天后。
长公主染疾的消息快马加鞭送往皇宫。清和殿太后收到消息,允公主出陵宫回公主府暂且休息,并立刻遣御医前去为公主诊断。诊断后,御医表示公主需要静养半月。
御医回去,太后自然要问病情,御医回答是公主身体受寒后引发的不足之症,不严重,但需要静养。
玉澜确实是生了病才加急汇报给皇宫的,御医说需要休养的话倒也没有撒谎,瘀阻心脉,肝火扰心,加上肝火犯肺,至于这些情况是怎么发生的,这几不得而知了。
长公主回府时,车舆走过通远坊巷道,那时檀喆正在北市,并没有看到,不过计算看到了,他也不一定关心。
这几天,檀母虽然没和他再提科举的事,但檀喆知道,她还是希望他去考的。
本来檀喆也没有把这件事说死,既然檀母想让他考,那他参加也无妨。做了这个决定后檀喆还觉得有点好笑,现在他们母子两人还在想到底要不要参加,但就算真的参加考试,其实能不能考中还两说。更糟糕的情况也有,万一不光没考上,还惹来祸端,那岂不是更糟。
不过檀喆决定考试,也是有这方面思量的。
这一天依然过得波澜不惊,檀喆自北市回来时,檀喆带了一点卤肉,他家也不是每天晚上都改善伙食的,就算现在是因为檀母身体不好才多买些好吃的,也不是每天都能有肉吃。
因为肉食在他如今的生活中已经变得宝贵,是以他多少对接下来的晚饭抱着兴趣的。这样的好心情在他进门的时候就被打破了。
他耳力是极好的,更何况一进院门就看到窗边有两个人影。
住进通远坊这些年,除了同巷的几个邻居就没有来过其他的人。而对于他们的身份来说,有其他人造访未必是件好事。檀喆心里一沉,立刻朝房间跑去。
屋子里的欢声笑语也没有让他的脚步停下来,不否认,在听到房间里的笑声时,檀喆心里有一种奇特的预感,这转瞬即逝的预感让檀喆觉得自己好笑,也没影响他的担忧。
檀喆猛一开门,还把里面说话的檀母吓了一跳。
正和檀母坐在桌前聊家常的女子敛起笑容看向这边。
乌发如云,俊眼修眉,确实是位容颜俊美的美人,但即便穿一身山岚色疏淡的素服,依然掩盖不了她眉目间略显冷硬的倔强和因突发情况而陡生的防备。
檀母看到檀喆猛然闯入,短暂怔愣后脸上显出了忐忑的神色。她立刻站起来,并且在起身时飞快的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子。
“喆儿你回来了,怎么进来时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朝檀喆走过去,身后的女子这才慢悠悠起身。
檀喆不理会母亲的责怪,看了几眼正起身的女子,神情有些严肃。
檀母把檀喆拉到女子面前,带着谦和的笑:“来檀喆,今天贵客光临,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
女子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檀母立刻不再言语,不想檀喆却一拱手,面上甚是带了点没有攻击的笑:“檀喆见过长公主。”
玉澜身形微微一顿,他身边的檀母也很是意外。
檀喆行礼后放下手,被认出身份的玉澜上下打量他,檀喆神色坦荡,不卑不亢。
这姿态和刚才的笑,倒是和小时候一样。
这个念头自心底浮起,玉澜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笑。当然,刚才檀喆率先猜出她的身份,她也没有忘,但她的面容还是温和了些。她转头和檀母说,想和檀喆单独聊聊。
檀母哪有拒绝的道理,她答应一声,甚至给檀喆递了一个眼神,这个眼神的含义虽然难以概括,但檀喆还是能明白檀母的想法的。但檀喆没有回应,他别开头看向玉澜。
他终究还是警惕的。
虽然洛阳城各个坊中都有达官贵人在其中开府,但细究内里终究是不一样的。通远坊在洛阳城北边东北角,其实这不是一个皇室开府的好地方。
洛阳城所有里坊,以洛水为界,洛水以南交通便利发达,一般达官贵人皇亲国戚绝大多数也在在南边里坊中开府,檀喆家以前也是在南边里坊。
洛水以北则多贫民,虽然也有一个北市,也有一些官员在北边开府置家,但里坊中还是贫民居多。
通远坊因为地势原因,加上还是在洛水以北,其实不太受待见。如今这坊里唯一一个贵人就是当初的元襄公主,如今的长公主楚玉澜。
但大家也都知道,通远坊的这个公主府其实不是楚玉澜唯一的居所。这长公主乃先帝嫡出,先帝在时倍受荣宠,她是有两处公主府,另一处就是在洛水以南,只不过那处公主府一直修葺扩建,楚玉澜才临时住进通远坊。
通远坊的这处公主府邸是先帝尚未登基前的亲王居所,那时先帝为韬光养晦自请来通远坊居住才建了这府邸。只不过府虽然建了,先帝却从未在此居住。如今成了楚玉澜的公主府,也算是一种荣宠。
但通远坊终究还是贫民里坊,楚玉澜终究还是皇室贵女,突然造访他家这个小院,未必就是好事。
相比檀喆看似放松实则警惕,玉澜反倒气定神闲。她甚至有闲心翻了翻檀喆今早随手放在桌上的半本《论语》,玉澜翻了几下,随即抬眸。
“听檀母说,你似乎本不想参加科举,为什么?”
没有寒暄,没有再遇的问候,玉澜一开口,就是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檀喆因为这简单明了的问话而笑了,他也分不清这笑是因为玉澜的直白让他不需要揣测来人目的的放松,还是因为他并不喜欢如此风格给气笑的。
只不过因为玉澜问得直接,他也就懒得应付,直接回答:“罪臣之子,不敢妄想。”
玉澜原本是看着他,观察着他的表情,虽然这个答案她也能猜到,但总觉得哪里又有出入。
沉吟良久,玉澜把那本论语放回桌上,笑了。
“兴许,不是不敢妄想,而是早有准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