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月驰把拂尘一甩,道:“好,就让他挫骨扬灰。说挫骨扬灰,他就一根毛都不能剩下。”说着,将两腿一跨,干脆地横坐在一块大石上,随意地抱着胳膊,看向身旁的萧明绎,下巴颏轻轻一点。
郑夫人两眼盯着齐月驰,想从她那张冷玉般的脸上看出什么,眼中露出狐疑之色,却听萧明绎道:
“我知道娘子必然不信我们,对不对?”
“谁知道你们一对狗男女是不是和郑家是一伙儿的。我连自己亲儿子都不信,何况你们。”
话音刚落,齐月驰挑眉,萧明绎却紧接着问:
“信与不信,在‘共情’一事上。娘子看我们,是两个尘世里的人,以为我们一定少不了爱财爱色的毛病,所以不可信。”
郑夫人轻轻“哼”了一声。这句话算是说到她心坎上。因为她在山里已有十五年,常年不见尘世中人,看鬼倒觉得比看人亲切。
“缇族虽然可恨,给我下蛊倒是为了报他全族的仇,还算合理。你们两个是什么?洞房花烛夜,人间再没有比这更美的时候。”
郑夫人语含讥诮,说着却只觉心酸。原来二十年前,她也和眼前这个小娘子一般无二,她与郑业成正是春风得意、花好月圆之时,哪想到后来世事如冰,她竟成了山里一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妪?
说道这里,语气忽变得尖锐:“这种爱恨,哪是你们这样的小毛孩能懂的?”
萧明绎道:“其他的不敢说,爱与恨么,”他垂下眼睫,月光在他眼上跳跃如银,再抬头又恢复了一副笑吟吟的姿态:“这个倒有些体会。”
郑夫人两只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在齐、萧二人之间来回打量,颇有深意道:
“就是这丫头么——”
“不是。”声音同时从一左一右发出来。
齐月驰解释道:“娘子大概误会了。”
郑夫人不待解释,拉长声音道:“哦——”
齐月驰心道:完蛋,这下误会大了!我们不过才区区一面而已。
萧明绎突然道:“火。”
郑夫人疑惑:“什么?”
“爱就像火。假如一个人在黑夜里面行走,又下了很大的雪,他在山里一个人快要冻死了,这时候他出现一团火。对这个人来说,这团火就是他的全部。”
听到这里,郑夫人不觉笑起来:“你这娃子倒有意思。才这么大点点,居然也懂什么是爱?”
“不是娃儿,”萧明绎笑道,“我可是个上千岁的老怪物了!”
凤沼终于插上了话,道:“他就是傀儡新娘。”
这回轮到郑夫人惊讶:“在山里抢亲的那个?”说着,她上下打量了面前这个长身玉立的少年,道:“看着就十八岁嘛!比我儿子还小。啧啧啧,这个容貌,这个身段,只是,可惜了。”
说着一面摇头,一面感叹:“怨不得去抢亲。原来是受了情伤啊。”
萧明绎却正色道:“没有抢亲。”
郑夫人来了兴趣:“千叶城里早传你无恶不作、心理变态,专喜欢拆散无辜男女,练成干尸。”
心道:没想到竟然纯情的很嘛!可见传言不可尽信。
小夭忽然道:“那你肯定有喜欢的人吧!喜欢的时候,有没有想,呃,觉得,哪怕姆妈和爹爹都不准许,也想,见他一面,”越说声音越小,只觉得后脑凉飕飕的,好像一道目光粘在身上,便心虚地把目光移到一边。
萧明绎却是愣了愣。眸子微垂,道:“想见吗?那确实是想的。”
众人皆屏息凝气。八卦,一向是人与非人们的本能,何况这八卦的主人,竟然是个千年的邪祟!
众人的耳朵皆扯得老高,忽听见一阵尖声嘶啸之声。这声音比上次还巨大、还尖锐,直令人听着胆寒。
小夭一张脸惊得煞白,率先嚷嚷道:“它们又来了!”
原来,之前满山的邪祟受燔离神的镇压,不敢冒犯,可齐月驰和萧明绎却把神像给打倒了,满山的邪祟没有一个领头的镇着,这回又有冒头之势。
这些邪祟有动物、有干尸、更有各种各样的精怪,它们或头上长角,或身上长毛,在月光下犹如一片奔腾的毛海。
齐月驰一拂尘甩去,掀飞了带头的几个邪祟。
她十分惊讶,手上却不停,不一会,冲上来的几个精怪顷刻哀嚎遍地,满地滚成一片血海。
“问心”飞出,杀倒一片,可实在是太多了。纵目望去,漫山遍野无穷无尽,仿佛潮水涌来,杀了这一片,还有另一片,顷刻便被凶煞们围在中间。
齐月驰心道:不行!邪祟这么多,杀是杀不完的!
可一时间急切难以脱身。正当“问心”与凶煞们缠斗之时,一只干尸悄无声息地从背后冒出,避开了她的目光,直向她后心抓去!
萧明绎也被凶煞们淹没了,他猛地驱动阴灵力掀飞了身旁的凶煞,驱动萤火,那两只人偶匆匆飞去,可他离齐月驰所在之处还有不小的一段距离!
他大喊:“闪开!”
此时钟声又响了。
这是第三声。三声钟响,阴阳礼成,邪神临世。
那干尸立刻被压制,迅速委顿下去。萧明绎纵身一跃,红衣翩然,宛若一道流火,牢牢牵住了齐月驰的手。
他悬在嗓子眼的心才往下掉一半,齐月驰忽然转身,银丝绞缠而来!
萧明绎侧身躲过,急声道:“是我!”
话音刚落,抬眼对上齐月驰的眼睛,顿时如坠冰窟。
月光下,她素白的脸上沾了一道血迹,平添了几丝惊心动魄之感。
而那双眼睛,深不可测,不带丝毫光亮,竟然变得血红。
那银丝仿佛长出千万条触手,如蜘蛛吐丝、春蚕织茧,从萧明绎的头顶开始,一寸寸盘桓。不多时,两人身边便生出千万缕密密麻麻的银丝,仿佛两只伴生的蛹。
萧明绎不闪不避,任由自己被裹进银丝里。
天地间陷入一片银白,中间只余他们两个人。
齐月驰的一双血眸被月光一照,平添了几丝邪魅。她盯着面前这张脸,十分玩味一般,伸手抬起了萧明绎的下巴。
萧明绎:……
他挣脱也不是,不挣脱也不是,却忽然闻到一股幽香。
鼻尖相距不过一寸。那双他期盼了八百年的眼睛,正脉脉凝视着他。
她说:“你还忘不了她,是不是?”
眼波流转,如同两只装满血的酒杯。
萧明绎被那两汪血色所祸,眼底似有情绪破土而出,却听一缕声线娓娓道来:
“既然你等了她这么久,想必,你也很愿意做她的傀儡吧…”
萧明绎张口欲言,却被一只手指点在唇上:
“反正…你也是她的人了,怎么还拒绝呢?”
你也是她的人了。听到这句话,萧明绎的眼睫微微一颤。
他感觉左胸腔有些发烫,但夜风呼啸着,穿过他空荡荡的身体。
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
察觉萧明绎的动作,齐月驰眼中的玩味之色更深,如同慢慢点染的酒液。
她更近一步,呼吸就拂在萧明绎的面上;红唇如蝴蝶一般,在他的唇上似落非落,宛若絮语:
“你不是甘愿为她等八百年吗?”
说着,十分轻佻地弹了弹他的下巴:
“怎么连这个也不肯?”
萧明绎眼眸失色了一瞬,却反手握住了勾着他下巴的手腕,笑道:
“怎么不肯?”
“别说等八百年。哪怕就让我魂飞魄散,化成飞灰,又能怎么样?”
萧明绎的眼睛灼灼迫视着齐月驰的脸,轻轻笑道。
“可你不是她。”
语调陡转森寒,手中阴灵力吞吐不止,直向齐月驰而来!
可她已被邪神暂时附体,力量极为强大,见萧明绎击来,不闪不避,反而纹丝不动:
“啧啧。她不是你的命么?我就不信,你敢动她一根头发丝。”
萧明绎却没看她,双手翻转,阴灵力逼至最大,向她身后搅成一团的银丝而去。
瞬间,千万缕银丝倒流,化成无数极细小的灵力流,向他的每一寸孔穴涌去。
“齐月驰”这才变了脸色。
这些银丝,实际由傀儡师炼化而成。傀儡师寻找合适的傀儡时,会签订契约,傀儡引丝入体,契约生效。
但傀儡师为主,傀儡为从,自古以来,傀儡师与傀儡可谓极不对等。一旦傀儡引丝入体,傀儡便要终身遵守契约。如不遵守,傀儡则会被银丝绞缠而死。
而萧明绎,竟然宁愿拼着引银丝入体,也不愿伤害齐月驰!
萧明绎的脸逐渐变得苍白。数千根银丝疯狂蚕食着他的血肉,而他恍若未觉,反而向“齐月驰”直扑过来。
“齐月驰”看见萧明绎如此焦急,忽然邪魅一笑,“问心”化成一把剑,抵在自己脖颈处。
“你说,我杀了她,你是不是八百年就白等了?”
月光下,“齐月驰”执剑,修颈上是一道鲜红的血痕。
听了这句话,萧明绎却没什么表情,道:“我本来也没想能等到。”
执剑的手力道又重了几分,一滴血珠沿着脖颈划落,没入衣衫:
“那我现在杀了她,如何?”
萧明绎反倒不急了。他抱起胳膊,目光却粘在她眼睛上,道:
“你尽管试试。她从不在意生死,我也没什么可在意的。反正我等了八百年,等得苦不堪言,也不想再等。”
“不过,我还是不太开心就这么死了。”
“上次她弑神之后魂飞魄散,这次我只好再效仿一次了。”
“齐月驰”的手忽然停下了。她权衡半晌,嗤笑道:
“你倒痴情。可她根本不记得你吧?”
话音未落,忽然一凛,眸色变为幽黑。
她静立半晌,眼睛看着远山,似乎倾听了一会儿,说:
“是不是该第三拜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亲不认亲仇上加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