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离岳阳着实算不上近,谢樽做好决定后便立刻将包裹一裹,骑着毛驴离开了姑苏,可即便如此,他也仍是入冬半月才踏入了巴陵的地界。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君山蘅芜居一座临水的小屋中,陆景渊独自沉默于寂静之中,垂眸看着桌案上微沸的小炉不知在想些什么。
沉思间窗框上忽地传来两声轻响,陆景渊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珠圆玉润的黄衣少年抱着食盒站在窗前。
“喏,你要的东西,都是专门派人去找的最上品的点心,按照约定,你得帮我把老师要的策论写了。”薛温阳越过窗框将食盒放在了桌案上,然后瞥了一眼整齐干净的房间问道,“你今年又不回去?”
岳阳书院每年都有一场以冬至为始的长假,每到这个时候,苦熬一年的学子们大多会选择回乡探亲,即使有些路途遥远回不去的,也会趁着这个机会携友出游,探访名胜古迹。
可眼前这人自来到书院便从未离开过岳阳,即使到了年节,也只是独自守着这空空如也的蘅芜苑半步不离,跟个老头子似的不是看书下棋就是喝茶弹琴,他都不知道这种日子能有什么意思?
“嗯。”陆景渊将食盒放到一边回应道。
听到这个答案,薛温阳立刻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再次说道:“就算爹娘没了,那家里的钱财也还是有你一份啊,何至于有家不敢回?你就由着那些个没脸没皮的亲戚这般欺负?”
“就说这江夏巴陵境内,谁敢不给我薛家一个面子,只要你愿意,我立刻跟你回去给你撑腰,看他们谁还敢在那连吃带拿地耀武扬威!”
陆景渊面无表情地听着这重复了不知多少次的台词,耐着性子等着他说完才拒绝道:“不必了,我家中并无财帛可分。”
“你你你!算了……那你要不要随我去江夏玩儿?”
“不必,太过叨扰。”
即使这样的拒绝早已是意料之中,薛温阳却仍是瞪着眼睛气了个倒仰,一甩袖子怒道:“不要算了!你就自己呆在这儿吃风吧!”
“……”陆景渊看着薛温阳负气离开的背影,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当初薛寒给他伪造泯然众人的凄苦身世时,全然没想到他隔壁会住进一个嫉恶如仇的富家公子。江夏薛家……也不知那种商贾世家是怎么养出薛温阳这种一心想做江湖豪侠的热忱少年来的。
蘅芜居中统共就住了四个人,薛温阳一走,不大的小院中便立刻空了下来,只余细雪簌簌犹如玉坠。
日暮时分,薛寒披雪而来点亮了院前的灯笼,随后拎着温热的粥水推开了房门。
“如何了?”见他来了,陆景渊立时抬眼看了过去。
“呃……刚进巴陵,按这个速度,恐怕还要个四五日。”薛寒看着陆景渊骤然垂下的眼眸,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他也没办法啊!天知道那人怎么能慢到这种程度,每当他远远跟在后面半天才得以挪个几步路时,都恨不得冲上去把那驴给踹飞了自己扛着人跑!
陆景渊一看薛寒的表情就知道这人又在想些有的没的,但他也没出言提醒,只将书页合上放到了一边:“赵泽风已至南郡?”
“是,今早刚到,一到便入了谢府,我们的人没能跟进去。”薛寒闻言顿时正色道。
“嗯,那时候差不多了……放出消息将他引至岳阳,再让沉玉立刻带着东西回来。”陆景渊将书页合上,看向了窗外的雪痕竹影。
当年谢淳与陆擎洲一同演了出对立的好戏,成功将荆州那些屠不尽的腐鼠引得探出了脑袋,而今三年过去,荆州已然彻底安定,也到了谢淳回京的时候了。
既然如此,便让他为谢淳的回归送上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吧,况且那件事搁置已久,此时正是一个解决的好时机。
洞庭湖下了一夜大雪,清晨时君山边化作银螺隐入雾色之中,谢樽裹着大氅踏上了覆雪的渡船,呼出一口白气使劲搓了搓冻得僵硬的十指。
“船家,怎的今日渡口上人这么少?”谢樽看着白雪上仅有的两行脚印问道。
“书院半月前便放了假,如今已经不剩什么人了,这渡口自然没人啦。”披着蓑衣的老翁解着麻绳说道,“你是来探亲的?怎么挑了这么个时候?你要找的人说不定都走喽。”
“……”
坏了,这书院居然还会放假?无妨无妨,陆景渊应当还在此处,毕竟这一路过来也没人“不经意”地给他指路去往别处不是?谢樽有些心虚地搓着怀里的包裹讪讪想到。
“不过还是会有些人留在这儿的,说不定你要找的人还在呢。”那老翁看着他眼神飘忽,眉眼笑成了一条细缝,“走喽!”
随着老翁将小船蹬离渡口,小船也乘着风浪晃晃悠悠地荡开波纹,化入了一片山水墨色之中。
而在君山的渡口上,薛寒撑着红伞翘首以盼,眼睛都要盯直了才看见那叶小舟自雾色而来。
“谢公子。”一见小舟靠岸,薛寒立刻撑伞迎了上去,但当这三个字脱口而出时,他满面笑容一顿,半晌才回过神来。
谢樽付完船费上岸时,薛寒已然恢复正常,他挑眉看着眼前红着鼻头薛寒,忍不住开口调笑道,“哟,是你啊,虽然你我还未正式见过,但也算得上是神交已久。”
毕竟三年前他就已经发现了这个天天假装路人在他们旁边喝酒吃肉的大汉,嗯……这一路上以洛阳为始,对方也没少跟着他着急上火。
看着谢樽飞扬的眉眼,薛寒却是满脸僵硬地接过了他手中大包小包的吃食,尴尬了半天才蹦出来几个字:“公子说笑。”
虽说殿下早就交代过只要跟着探些行迹即可,大可随意一些不必太过小心,可他们心中仍是有胜负欲作祟,想着只要有一次不被发现就是胜利,可结果……自然是几乎每次都被发现了。
“怎会?我觉得你我定然投缘。”谢樽打量着手脚没地放的薛寒,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生怕他受不住跑了。
说实话,陆景渊身边的亲信会是这种瞧上去没什么心眼的性格,着实让他有几分意外。
“走吧走吧,那么冷的天,别在这儿站着了。”谢樽抱着一堆包裹,率先向石阶走去。
蘅芜居闹中取静,离渡口算不上远,薛寒带着谢樽绕过两片竹林后,那座灰墙青瓦的小院便已经落入眼中。
细雪之下,谢樽望着不远处的隐于竹林的小院,不知为何心中竟腾起了一丝可称为近乡情怯的异样感情,也不知这三年过去,当年那个尚显稚嫩的少年长成了什么模样?
“殿下等候已久,公子请。”
薛寒推开木门唤道,谢樽深吸一口气微微颔首,跨过门槛抬眼看去。
只见那覆雪的屋檐下,一个身着灰衣的俊美青年听见声响执卷看来,通身气质似水似雾,浅淡到几乎要化烟水之中,可若有人能够望入那双漆黑的眼眸,便能看见一片满是旋涡暗流的深渊在静静流淌。
直而不肆,光而不耀,果然是长大了。
谢樽回过神来,笑着走近道了一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蘅芜居的小屋并不大,一张床一桌一椅就已然占下了大半个房间,谢樽将带来的东西一一放在床脚,发现这么一堆起来,这巴掌大得房间里便没什么下脚的地方了。
“怎么买了那么多?”陆景渊看着他将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在地上,捏起了一个出露的小风车问道。
“走亲访友怎能空着手来?”谢樽用这一句话说明了的来意,为接下来的停留画好了轮廓,他此行只是访友,仅此而已。
闻言陆景渊轻轻拨动着手中的风车,眼眸中竟莫名泛起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果然,他猜对了。
从谢樽离开长安周游天下开始,他就知道对方此行不为答案而来,也定然不会为他停留。
可谢樽只想访友,他想要的却远远不止于此,所以他需要无风起浪,让对方在这场计划好的惊涛骇浪中不得不再次做出选择。
应无忧近年来总说读万卷书当行万里路,从前他被拘束在皇城中身不由己,如今有了远行的机会便不该浪费,出去走走总比终日看着这洞庭的烟水波涛来得好。
他觉得有些道理,可山高路远,他想为自己寻一个称心如意的旅伴。
即使在知晓了谢樽那个没什么特别的目的之后,他也仍在期待再次与他同行。
他想抓住那一束骤然降临,却又转瞬即逝的清光,这是九年前那场惊变之后,他心中第一次腾起可以称之为“**”的情绪。
“这些都是吃的,多点也无妨,可以放到雪堆里冰着慢慢吃。”谢樽不会读心术,自然不知陆景渊心中的那些弯弯绕绕,他打开了桌案上的纸包,又指着堆在地上的布包木匣说道,“这些是除了好看没什么用处的小玩意,可以当作摆件。”
“还有这些……”
谢樽就像给孩子们带礼物的大人那样,将从各地搜罗来的小摆件摆成了一排,仔细地介绍着他们的来处。
“如何?喜欢吗?”谢樽扫视着这个只摆放着一瓶枯荷的房间,在那青瓶旁放上了一排舞枪弄棒的小泥人。
“我倒是觉得不错,能给你这添上不少人气。”
陆景渊闻言沉默了片刻,将手中的风车也插在了瓶中。
枯败的莲蓬映衬着暖木色的风车,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很喜欢,只是不太习惯。”
喜欢是真,不习惯也是真。眼前人不像薛温阳那样活跃却又进退有度,一举一动完全可以称得上“放肆”二字,自记事时起,他便从未感受过这样让人几乎无所适从的热烈。
“这有什么不习惯的?你自己没心思弄这些也就罢了,我这都给你一手包办了,你还有话好说?”
“没有。”陆景渊笑着应了一声,将先前薛温阳送来的食盒从桌案的角落里挪了出来。
雕花的檀木食盒看上去小巧精致,放在山高的纸包边显得分外可怜。
“巴陵最好的点心,可要尝尝?”
“好啊!”
不大的房间里两人相对而坐,谢樽裹着大氅没个正形地窝在椅子里,一边吃着茶点,一边拿着那些天南地北搜罗来的小玩意讲述着这一路见闻。
窗外有细雪打着旋飘落在煎茶的小炉上,化作水痕又顷刻消失不见。
陆景渊坐在床榻上,看见那昨日还只有雪竹与平湖的框景中多出了一个眉眼带笑的青年,恍惚间似见春风吹雪而来。
10.16碎碎念:啊啊啊啊啊!终于赶在生日这天写完了我家cp的重逢,我过生日我家cp重逢,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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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相逢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