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未辞的声音,和身后陆清鹤的声音撞在了一起。
说话间陆清鹤握住了顾未辞的手腕,在打算推辞的顾未辞手腕内侧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仿若在低语“无妨,有我”,同时有些强硬地带着顾未辞向自己席位走去。
陆清鹤是四皇子最倚重之人,原本他就是一人一席。此刻他开了口,李公公顿时松了口气,忙张罗吩咐赶紧给陆清鹤席上添上食具,再把给顾未辞准备的清淡饮食送到陆清鹤席上。
在陆清鹤身边坐下,殿内各色目光终究收敛了以来。
但五步远的对座便是李乘玉和林昭清,抬眼便见,这让顾未辞很是不适。
李乘玉看着随陆清鹤落座的顾未辞,眉眼间显见五味杂陈,但他只仰头灌下一杯酒,移开了视线。
看着李乘玉的侧脸,顾未辞想起来,和李乘玉有了实质的肌肤之亲后,心里仍有对两人未来不安的他也曾问李乘玉,若是之后不好了,却免不得总要见面,又该如何应对。
那时李乘玉双手撑在他肩旁两侧,炽热呼吸落在他唇边,轻笑着摩挲道:“我怎会不和你好?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要和你一起的。”
“我说,假若呢?”
“没有假若。”李乘玉动了动紧贴着顾未辞的下半身,“都这样了,阿眷若是不对我负责,我就一头撞死。但我就是死了,也要缠着你天长地久的。”
话好听,情也滚热,但和男子,还是逍遥侯府肆意张扬的小侯爷、最是自矜傲气的李乘玉如此这般,顾未辞还是不安。
他一直循规蹈矩恪守韬光养晦的家训,不让自己在人中显眼更不曾出格。但到底李乘玉的心太过热切,他虽抗拒了好些时日,却仍是沉溺在了李乘玉的温热怀中。
坊间、朝中、父亲、君上……都让他忐忑于未来。
“一朝情尽,各奔西东的事,也没少见过。”
“我对你,永远不会如此。”李乘玉炽热地吻住顾未辞的唇,把他的话都压了回去。
那么坚决,那么执拗,那么像是生生世世永无绝期。
再度厮磨的抵死缠绵里,李乘玉合着一下一下的呼吸,一声一声笃定:“阿眷,我只要你。信我。”
顾未辞信了。
可现在,在这重华殿里一团和气下潜藏流深的你死我活的滔天凶险中,往日会坐在身边握住自己的手并肩面对一切的那个人,说生生世世的那个人,选择留在对面,陪在另一个明确对他有着心思的人身边。
此刻,林昭清笑的方式,时不时向顾未辞这边瞥过来的样子,是无法不让人心生厌恶的轻浮得意。
垂了眸子,顾未辞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倒第二杯时,他的手被陆清鹤按住了。
“这酒虽不烈,也缓着些喝。”陆清鹤抬手,自然地去替顾未辞解穿着的大氅的系带,温声轻语,“怎么还穿着?殿内热,捂出汗来不得发散,也对身子不好。”
顾未辞忙抬手也去解系带:“我自己来。”
他的手指和陆清鹤的手指相触,一个温热,一个冰冷。
陆清鹤收回手,清隽眉眼间是洞察世事的锋利:“不论怎么算也不该是你无法自处。你只管安心,我在。”
陆清鹤的话让顾未辞一直落不到实处的心着了地,踏实了好些。
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入了座,饮宴正式开始。
二皇子先举杯,陆清鹤随着二皇子的客套话举杯后与顾未辞碰杯,说的话却和饮宴毫无关系:“我大致听青川说了状况。你若是气乘玉,暂时不想和他多谈,那待席散后我留下乘玉,替你问问他到底打算如何,可好?”
顾未辞轻轻摇头:“不必了。”
“真不必么?”
“真不必了。”顾未辞语气平缓,却能听出其中的无奈苦涩,“由得他吧。”
他看陆清鹤:“清鹤兄,可觉得我过于任性?”
到底李乘玉地位特殊,他的决定也许会将李乘玉更推向二皇子阵营,这对陆清鹤而言显然不是好事。
陆清鹤倒是并未提及其他,而是语带安慰道:“怨无大小,生于所爱。你不任性,你只是累了。”
顾未辞心里一暖,对陆清鹤合手浅浅行了个礼,低语:“多谢。”
陆清鹤也回了个礼,笑道:“切莫客气。”
重华殿里暖意融融,李乘玉垂着眼,只觉心神也被熏得恍惚不定。
林昭清喋喋不休地说着哪家的戏好,谁人又得了什么珍宝。李乘玉恹恹地不曾应,目光在殿中一扫,却又落在了对面和陆清鹤并肩而坐的顾未辞面上。
此刻,顾未辞原本苍白的面上有了些许淡淡血色,与陆清鹤碰杯轻笑时,那淡红了脸庞的颜色更是透着诱人的意味。
笑未止,顾未辞似感受到了落在自己侧脸的目光,抬眼看了过来。
视线相触的瞬息,顾未辞的浅笑便褪了色,隐去了形迹,目光也即刻收回,再未向李乘玉这边看过半眼。
李乘玉也垂了眸子,随意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又觉殿内温热更甚,便拿出随身的玉扇轻轻摇了几摇。
酒过三巡,按照惯例,五皇子一一和宴中各人叙话碰杯继而四皇子也叙话碰杯之后,二皇子拿着酒杯离了座,从李乘玉那席开始一一对饮。
和李乘玉林昭清说了一会话,二皇子与二人碰过杯,又对林昭清说了句话。
林昭清眼睛一亮,立刻连连点头,转向李乘玉说了些什么。
李乘玉面色沉了沉,但犹豫了一会,还是点了点头。
然后他和林昭清一起离了席。
二皇子径直来了陆清鹤这席,开声道:“清鹤被四弟视为肱骨,这一杯我是一定要和清鹤碰一碰的。”
言辞间听着是抬举赞赏,但那“碰一碰”里含着什么警告意味,谁也都听得明白。
陆清鹤不卑不亢淡淡应声:“能入二皇子眼界,是清鹤的福气。无论如何,定不负二皇子欣赏。”
陆清鹤绵里藏针的应对让二皇子唇边勾出了一抹微冷笑意。他和陆清鹤碰了杯,又向与陆清鹤并肩站起的顾未辞举杯:“听闻世子近期多病,不管发生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都可要多加保重啊。”
顾未辞杯中空着。二皇子执壶给他倒满了酒杯,旋即与顾未辞碰了杯。
迟疑一瞬,顾未辞把酒杯贴向了唇边。
李乘玉忽然开了口:“这是冷酒,换一杯。”
顾未辞不耐腥冷,喝过冷酒心口有时会梗痛半日。往日这种猝不及防要饮下冷酒的时候李乘玉总替他挡着。
此刻李乘玉出声说起冷酒,顾未辞只觉讽刺。
道句“无妨,这是二皇子给的福气”,顾未辞一饮而尽。
“世子好酒兴。”二皇子再度给他注满了酒杯,“既如此,再饮上一杯,为你多添些福气。”
李乘玉眼色微变,顾未辞唇边泛出一点淡淡苦笑,举起了杯。
但酒杯被陆清鹤用巧劲拿了过去:“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我替未辞分担点二皇子给的福气。”
他仰头,潇洒喝下那杯酒,对二皇子和林昭清做了个“请”的姿势:“多少人等着呢,我们就不耽搁二皇子了。”
李乘玉看着陆清鹤手里原本属于顾未辞的酒杯,目光微动,但终究没开口,只是在二皇子和林昭清继续去和下一席人叙话时一脸沉郁地回到了自己的坐席上。
跟随二皇子叙了几席话,林昭清回到了李乘玉这边。他按着心口,用顾未辞完全可以听到的声音对李乘玉道:“酒喝得有些多了,心口烧着疼。是不是要吃点保心丹了呀?”
李乘玉没答话,只把保心丹从案上推向林昭清。
林昭清撇嘴笑:“怎么?要我生吞啊?”
李乘玉淡声开了口:“案上有水。”
“水冷。”林昭清嗔道,“我本就心口疼,还让我用冷水送药?乘玉哥别是想……乘我病要我命吧。”
话语神色,无不轻佻。
许青川走来顾未辞身边坐着,听得林昭清的话语,没忍住面露鄙夷,直言:“这般造作,乘玉是真看不出来么?”
顾未辞平静地道:“也许他并不觉造作。”
陆清鹤有些担忧地问顾未辞:“你还好么?”
“不好。”
顾未辞不打算和陆清鹤虚与委蛇地客套。
席间众人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带来的尴尬,确实让他不适。
既然不适,那便没有必要委屈留下了。
“皇子们都已叙过话,晚宴我不想参与,就先行离席了。若是四皇子问起,清鹤兄替我告个罪,好么?”
陆清鹤点点头,并未挽留,只是拿起大氅给顾未辞披上:“我送你上车。”
顾未辞清楚陆清鹤的职责,立时拒绝:“宴席未散,你不可离席。”
“我送你。”许青川站起身,“我离席半刻无妨的。”
“永宁侯世子,这是要离席了么?”林昭清的高声引得顾未辞瞬息成了席间焦点。
顾未辞不答也不看他,只理着大氅。
林昭清又扬声:“乘玉哥你快去哄哄人吧,别为了我闹得你们失和呀。”
大氅的系带打了结,但认真去解,也就解开了。
不像感情,不像虚无缥缈的承诺,说变就变,不讲道理。
许青川站了起来,目光直向李乘玉:“乘玉,我有话问你。”
李乘玉尚未答话,林昭清忽而捂住心口,皱紧眉,身体也晃了晃:“我心口疼。你们能否改日再谈?”
李乘玉脸色一变,扶住了林昭清,仔细打量他的面色,很是紧张模样地把保心丹递了过去:“你先吃药。”
“李乘玉,你是中蛊了还是被夺舍了?”许青川气不打一处来,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
陆清鹤拉住许青川,低语:“切勿失仪,给人拿了把柄。”
“青川,走吧。”顾未辞也淡淡开口,唤住了许青川。
他理顺系带,穿好大氅起了身,侧首抬眼,凝视向李乘玉。
李乘玉在那冰冷又锋利的目光中变了神色。他松开扶着林昭清手臂的手,向顾未辞那方踏出了步。
林昭清却又一声惊呼,身子抖了抖,跌坐了下去。
李乘玉惊怔,转回身去打量林昭清的面色,有些急道:“怎么了?”
“我没力气,手脚麻痹了。”林昭清弱着声呼吸有些乱,“我是不是中毒了?”
“中毒?”李乘玉面上似有惊惧之意,声音也变得沉哑,“我这些天都看着你,怎地还会中毒?”
他倏地回头,向顾未辞看去。
但顾未辞已经早一步起了身,背对着他向重华殿外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