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完药,姜献似困了,揽着她的腰躺下。
耳边渐渐没了声音,只余低沉的呼吸。
嘉穗轻轻咬住指尖,看向窗外金灿灿的秋光。
她以为姜献睡着了,不曾想他闭着眼,冷不丁问:“我们二人如今这样,像不像民间寻常的夫妻?”
嘉穗一颤,想起从前和姜献吵架,他问她究竟要什么,才肯对他笑一笑。
恰好那时他们在行宫避暑,她指着山上农庄的寻常夫妇,道她就想像那般,而非做一个玩物。
一个受尽恩宠的孤女,被皇帝如珠似宝的疼爱着,到头来居然羡慕一对贫贱夫妻。
想也知道,那时姜献该有多生气。
他看着眼泪不要钱往下掉的嘉穗,心想她是否真是水做的,吵几句嘴就能哭得稀里哗啦。
赐给她的珠宝华服摆满清凉的宫殿,宫女宦官不敢听他们争执,避退殿外。
姜献被她气得够呛,寒着脸掐住她的下颌,带到窗前,指着那对夫妻让她看:“玩物?你知道什么叫做玩物?你看惯了他们斯文楚楚的样子,没见过他们私下何其残忍,你以为逃到山中当农妇就能逃过一劫了?那些春登山秋围猎的权贵只要有一个对你动了念头你都能生不如死!若只是在山中一夜之欢已是好运气,若掳你进府,让你日日夜夜看人脸色受人羞辱,你岂不是要一头撞死在柱子上?穗娘,你在皇宫长大,不该如此天真!”
“你知道衙门一天要处理多少宗奸/淫掳掠的案子,就说递到朕面前的,御史台弹劾皇室宗亲,官员亲眷强抢民女的折子,你知道朕看了多少,又要株连多少?你若流落在外,被人弄大肚子都找不到孩子的亲爹是谁,穗娘,我保证,若你真想找个寻常农户过日子,那窝囊废一定保不住你。”
就连她当初还是公主时,跃跃欲试想做她驸马之人,心思不正的也不在少数。
他背着她,一个个亲手料理了,到头来,她竟说她是他的玩物。
“朕会在意一个玩物夜里渴不渴,需不需要喂水,受不住时疼不疼,她喊停便强忍着停下,安抚着哄着,她吃进柳絮嗓子痒痒,咳嗽一声,就令太医院三班颠倒每隔两个时辰把脉问安吗?穗娘,你又知道该怎么做一个玩物吗?”
他自后握着她修长的颈子,冷静半晌,再去看她模糊的泪眼,其实心已软下来。
他松开手,嘉穗从他掌中滑落。
姜献叹息着抱住她,将脸埋入她颈窝中,低低的道:“日后不要再说如此让我心痛的话了。”
嘉穗搂着他的脖子抽泣,泪珠打湿二人衣襟。
她没告诉姜献,其实她手指的并非那对农户夫妻,而是他们身后南飞的雁鸟。
姜献让她做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女人,却无法放她做出笼的雀鸟。
帝王之家,也并非什么都唾手可得。
夜里,嘉穗回房。
梅子早就回来了,主仆二人小心翼翼掩上门,嘉穗轻声:“信送给他了吗?”
“我去时,恰逢裴公子不在府中,我便将信交给了门房,想来裴公子回来就能看见了。”梅子伺候她更衣。
剥去外头的罩衫,嘉穗如同红荔脱壳,肌肤裸露,烛光下竟有透明的质感。
梅子一眼就瞅见她后颈暧昧的红印。
未经人事的小丫头脸色唰的红了,眼神躲闪。
“那就好,看了信,他就明白我的意思……而今只有远离我,才最安全。”
嘉穗说着,见梅子滚烫脸颊,不解,“你脸怎么这样红?”
“……定是天太热了,我伺候小姐沐浴吧。”
梅子哪里敢指着红印嚷嚷。
姑娘素来温和腼腆,碰上这种事,说不好早就悄悄哭了不知道多少回,面上还得强装镇定。
她若是指出来,姑娘脸皮薄,一定伤心死了。
嘉穗听见要去盥室,神情空白一瞬。
她脚步顿了顿,揪紧衣角,“不必了,我自己沐浴即可,你在外面等我吧。”
说着,她率先步入盥室,掩了门。
不敢回忆梅子诧异的眼神,嘉穗背靠木门,轻轻提起裙摆,忐忑地打量腿根处的牙印。
抹了药,已经不再红肿,但还是扎眼的很。
“姜献,真是属狗的……”
她恨恨嘀咕了句,轻手轻脚解开衣带,踩着漆足凳走进浴桶。
坐进去了,才发觉无人伺候,她有些不习惯。
寻常都是婢女浣发沐身,逢上事后她害羞,不愿被人瞧见身上的痕迹,便是姜献抱着她,替她清洗。
她腿肚子软的像缺了骨头,站不住,总是滑进水里,姜献不厌其烦得将她捞出来,握她的腰,让她趴在浴桶边缘。
氤氲水汽沁入二人眼眸,嘉穗不敢看他含雾的眼睛,唯恐一次对瞥,会招来君王不早朝的祸患。
从沐盘中取出澡豆,嘉穗轻轻在掌心打转,摩擦出细腻的沫子,鬼使神差想起姜献今日问她的话——
“我们二人如今这样,像不像民间寻常的夫妻?”
没有宫规铁律,没有流言蜚语,就这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恩爱时同床共枕,吵嘴时各自回房,孤枕凉月,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平静安宁。
有什么不好呢?
可姜献是皇帝啊。
陪她过家家也就罢了,不可能一辈子留在平州和她做平头百姓,嘉穗不傻,不会将他偶然的垂怜和耐性,当做她后半生的支柱和追忆。
她将脸埋进水面,任由濒死的窒息感涌入鼻腔,不想了。
一连三日,嘉穗都在正房度过。
但入夜后哪怕姜献挽留,她还是拂一拂衣袖,飘然离去。
府里的新婢女都忍不住跟梅子打听,这位夫人到底什么来头。
从未见过女子对夫婿这般无情狠心的,夫婿病了,恳请她夜里留下陪伴,她都不予理睬,我行我素。
梅子呵斥她:“干好你分内的事,主子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编排的?”
婢女悻悻闭上嘴。
没两日,就听闻她因犯了错,被葫芦赶出去了。
这些事嘉穗并不知道,她掐着日子,自己“失踪”已有五日,家中不可能不焦急。
也不知姜献用了什么法子糊弄住了南家人,她派梅子出去打听,居然没听说南家找人的消息。
嘉穗略觉头疼。
这日她早早前往正房,想试试能否从姜献口中多套几句话。
她昨日偶然瞥见他书桌上的京城信件,看到他似乎决定五日后就启程回京。
届时,他一定会带上她。
若是真的跟姜献一道回京,她就再无转圜余地了。
嘉穗心事沉沉的走进正院。
“陛下愁眉不展,是有什么心事吗?六姑娘这几日天天都来陪伴陛下,还特地询问了奴药方和膳食,很是关心陛下。”
葫芦跪坐在姜献脚边,奉上热茶。
陛下体质强健,其实病好得七不离八了,还瞒着不让告诉六姑娘,葫芦知道,陛下是不想失了六姑娘这份关心在意。
“不会。”姜献啜着热茶,翻手中案牍,“她问你朕的药方和膳食,无非是想看看能否钻空子从中下药,好让朕病得更重一点,无暇搭理她。”
昨日嘉穗盯着他桌上的书信看了许久,走时失魂落魄。
他并未失明,自然看得见。
葫芦笑容一僵,抹了抹额上凉汗:“六姑娘可真是、真是……”
他竟夸不出口了。
姜献笑而不语。
他囚了嘉穗五日,眼睁睁看着她从宁死不屈到如今的委曲求全,甚至主动侍疾。
话里话外,却在打听南家的事,要么,就是试图说动他不要带她回京。
姜献轻哂,对她那点手段心知肚明。
她几时真心从过他?从来,都是他巧取豪夺。
“还有几日就要回京,朕看她被关得憋闷,不如挑一日带她出去逛逛,省得她心里埋怨朕。”
葫芦笑道:“陛下英明,那奴这就去准备马车。”
姜献嗯了声,指腹对捏,轻轻揉搓。
他已飞书京城,命人备下皇后冠服,只等他们抵京,一切尘埃落定。
届时他会执起她的手,迎受百官万民的朝拜,让她坐他身旁最尊贵的位子。
不会太久的。
窗外倒映出女子纤细窈窕的身影,葫芦忙站起来,推门而出,对走来的嘉穗拱手:“六姑娘今日这么早就来了。”
嘉穗嗯了声,“陛下起身了吗?”
“尚未。”葫芦作愁苦状,小心翼翼打量嘉穗的神色,“大夫说病得有些严重。”
嘉穗诧异了下,从前姜献得风疹,不过三四日就痊愈了,今天都第四日了,他还卧床不起,莫非……她真的过分了?
“我进去瞧瞧。”
房中安静,隐隐约约能看到垂幔后的床榻上躺着人,嘉穗轻手轻脚走过去,隔着帐子,打量姜献的睡容。
他鼻骨挺拔,唇生得却薄。
一双眼深邃漆黑,经常攫得她心中瑟缩。
现在闭着眼,那股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似乎被他鬓边凌乱的碎发冲淡少许。
嘉穗才发现他居然长胡茬了。
他以往总是一丝不乱,举止矜重,从容的连衣裳都没有一丝褶皱。
这几日病着,未曾修面,下颌的青色胡茬冒了出来,倒显得他没有以往那般难以接近。
嘉穗的手伸进帐中,迟疑地,摸上他的下巴,如意料之中的粗糙扎手,柔嫩的肌肤经不住胡茬的磨刺,她想缩回手。
然而没来得及。
帐中伸出一只大手,扣住她细弱的腕子。
连同她整个人,被拽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