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 第3章 八角

因唐赫的父亲唐宪和嫡母甄珞都是江南西道潭州人士，所以唐府的建造仿了些江南的意境。唐府是普通的官宦门第，规模不大，却也有廊子，有引来的溪流，夜晚走在其中，深静中是汩汩流淌的水声。

花厅里已经掌灯了，檐下立着一人，是甄氏的婢女良茵，“姑娘！”她踮起脚，扬臂挥着手绢。

唐赫走出游廊，她迎了上来，“早前东宫派人来传话，说姑娘可能要回来，太太让奴婢来接你呢。”

“家中近日可好？”两人一同往院里走着，唐赫问。

“都好。”良茵笑道：“姑娘好久没回来了，太太可高兴呢。”

过了花厅到了正堂，屋檐下是灯笼撒下的满地热热闹闹的光，里头却很冷清，唐府里添了个奶娃娃，满一岁了，也没带出热闹来。

往门里看去，甄珞坐在正堂中轴的位置，海大的饭桌前就三个人，一个脚都还未落地。奶妈把那个小的抱给甄珞，她低头轻声哄着，忽然抬眼向门外看过来，露出惊喜的神色。

“殷殷回来了？”

唐赫笑着进门，到了母亲跟前要行礼，甄珞腾出一手拦住，“坐，这般见外。”

她怀里的孩子转头，一双黑亮亮的眼睛一下不眨的盯着唐赫，甄珞笑道：“瞧瞧，还认不认得姐姐了？不吱声，困了吧？”

唐赫伸手要抱，甄珞说不忙，抬手挂起鬓边的碎发，下巴抬了抬指向桌上，“说是要回来，也不知什么时辰，竟是没赶上晚膳，备得这些夜宵，你趁热吃，再晚一些，就要打发热一回了。”

桌上有两套碗碟，掀开盖碗来，一道鳜鱼粥，一道蛋花豆腐，热腾腾的冒白气。

唐赫嗅到它们鲜香的气味，真有些饿了，提勺之前问道：“父亲还没回来么？”

“他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晚上哪里着过家了？”甄珞垂脸给怀里的孩子擦口水，“今儿闻听了你的喜信，搁外头请任上那帮同僚们吃酒呢。我说他了，自个家的事，沾亲的都还应付不及，倒最先跟外人亲热，多少人真正盼你好呢，就是不听。”

甄珞脾性温柔，声气里听不出一丝抱怨，只是缓缓道着话语。唐赫看着她的侧脸，也没有看出疲倦的痕迹，她永远都是一副端庄得体的样态。

唐赫又问：“唐焕今儿要晚回么？”

甄珞点头说是，“今儿晚上得值夜，说是子正散值，不用管她，吃你的。”

她这才提了勺，稀烂软和的两道菜，做法不如东宫的肴馔精致，吃了却落胃，一股暖流透进四肢百骸，遍体舒泰。

甄珞正悠着孩子哄睡，抽空瞥她了一眼说：“我让他们火候炖得大些，容易克化，没得歪下去时烧心。”

“太太用心了，”唐赫弯着眼睛笑，“这么着我能吃独食了。”

“吃么，”甄珞将怀里已经入睡的孩子交给了奶妈，“都要吃完的，再胖些才好。”

唐赫看着奶妈抱着孩子退下，道：“唐昭真听话，不哭也不闹，太太能省心一些了。”

甄珞够到她的杯盏，有些焦渴似的，匆忙抿了口茶才笑道：“不及你跟唐焕小时候顽皮呢，我就没见过这般静的小男儿，不过到底是年纪大了，动辄腰酸背痛的，还是年轻那时候有精神头。”

甄珞已经年逾四十了，这个时候得了一个儿子，天大的欢喜，变得比先前更忙了起来，家业家务、养儿携女均由她一手包揽，唐宪是个甩手掌柜，一概不理这些俗务的。

“太太得闲就歇着，”唐赫咽着粥说，“不必大小事情都亲力亲为的。”

“唐焕也这般说我，”甄珞轻轻喟叹，“夜里让昭儿跟着奶妈子睡去了，哭了闹了的，眼不见心不烦倒也罢了。”

她说完，又抬下巴指向唐赫的碗里，“你别一口吞了，多嚼几下再咽。前些日潭州那面又配了药丸送过来，今儿我着急忙慌的没带身上，让良茵拿去。”

良茵搁边上听见一声吩咐，嗳了声说：“奴婢这就拿去。”

堂里就余下母女两人了，甄珞眼瞧着唐赫用膳，她身条笔直端正，碗碟在她手里移来送去的，没半分响动。未出阁的姑娘本来要打辫子的，东宫里的仪制跟外间有异，那满头发丝无一根不服帖，都梳上去挽了惊鹄髻，雪白的颈就全露了出来，像那鹄的颈，微微曲着也有傲气。

东宫教导出的女儿家，不必刻意彰显，单是坐着有些举止，就能让人瞧出尊贵来。

她怜爱起来，这样好的孩子，却从娘胎里带出了弱症，自小脾胃虚寒，手脚总是冰冰凉凉，九月里就穿别人十月的衣了，所以总得配着药物调养。

良茵拿来了一匣养元丸，刚好唐赫用完了膳，甄珞让良茵撤去她的碗碟送到厨上，于是堂中仍是她们二人。

唐赫起身给甄珞添茶，笑问：“太太有话同我说？”

她定是瞧出她故意支开人的意图了，有副水晶心肝儿似的。甄珞说她不渴，又让她坐，唐赫在她身边的矮杌子上坐了，母女两人膝头对着膝头。

“虽然婚期未定，”甄珞道：“但是御口定了你的衔名，便是正论，大婚事宜咱们这头该预备起来了，家里的根基在潭州，远是远了些，不过有资产傍身，多少弥缝着，才不会被人过分小瞧，等到将来过明路的时候，唐家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该有的礼务必不缺的，此外……。”

她的眼里有踟蹰有慈爱，唐赫一抬眼就撞见了，她已经听出了她的意思。

甄珞的娘家是商户，潭州湘潭县里的一条街上，有八间甄氏的铺面，米铺、面铺、鱼铺、药铺……从事着日之所需与之密不可分的行当。她食用的养元丸一直甄家药铺配送着的。

甄珞要择出个别甄家的产业用做她的嫁妆。她没有显赫的门楣，铺面的流水能为她镀层金光出来，哪怕是浅薄的一层。

“太太，”唐赫有些眼潮，打断她说：“您的慷慨恩情我记下了，不必的，我在东宫有俸禄可领，他们短不了我的。”

“唐家能给你的与东宫的富贵相比，是滴水之于瀚海。少归少，是母亲的一份心意。”甄珞言语谆谆，“殷殷，人这一辈子，都有后话，寄情于人，不如倚靠自个。”

宫里隐隐传出风闻了，太子妃的人选已经斟定，然而圣意有些暗昧不明，似乎对这个人选颇为不满。唐赫将来面临的境况可能不会那么顺遂。

太子就算再爱她，爱进骨子里，可他是大秦的嫡长，太子可以不纳侧室媵妾，等他进登大位之后呢？她独自一人能扛得起大秦宗室乃至九州天下的审视么？

皇帝不是独属于她一人的皇帝，他会是宗社、臣子、百姓的皇帝，他会是国典、礼法、条格的皇帝，他承载着四境万方，那是千钧的重量，等某日他的骨子里生出痛痒，那些痛痒也许会将她取而代之，他的视野总要望出无边天外去的。

这般想，话是不忍道明的。她正处于绮纨之岁，单纯静好，何况眼下正泡在浓浓的情牵意惹里头。她的担忧，但凡她能品出一丝也是好的。

“太太所言，我也懂得一些。只是眼下论这些尚早，婚期不定，府上贸然准备，有悖于圣令，如若被传到御前就不好了。从小到大，太太待我如何，我万般感念，嫁妆之事，届时我是不会跟您客气的。”她笑着说，眼睛已经通红了。

甄珞微怔，“也是，还是你聪明，我都没想到这层上来。”

唐赫心境通透，自她年幼时起甄珞就有所察觉了，见她眼红，知她对自己跟太子之间的这份情爱也有见地。甄珞心酸不已，与东宫联姻，多好多光耀的事，她话头起得沉重，更加伤了唐赫的情思。

“那便等宫里宣了旨再做打算。”甄珞安慰着，伸手握一握她的手，食了热饭好了些，没那么凉了。

两人又闲闲聊了些别的事情，甄珞等唐赫服下药丸，便催她去休憩。

唐赫没有回她卧房所在的院落，而是去了唐宪的书房，十岁之前，父亲曾教她跟唐焕在这里读书写字，一整面南墙被打穿了，镶了一扇巨大的八角窗，那窗里又镶着一年四季。

雪绒会飘进来，麻雀会跳上阶，眼前的景色时红时绿，时热闹时空寂，一帧帧变了又变，轮回却不重复，外头那棵柿子树逐渐壮硕了，结出的果一年比一年个儿大。

因为它，她入了回宫就成了东宫的人。

棚架上摆放的书籍整整齐齐，唐赫把额头枕在隔板上阖眼，木质的凉意刺得她微微发了个抖，她还愿意这么呆着，这么，她能嗅到书页间饱满的油墨气味。

她想起李苕筠，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愿在唐府安居，不论唐宪有多对不起她，可是唐府里还有甄珞，太太是那样好的人。唐府里有这么个独具匠心的八角窗，她有多爱唱，都可以临窗，面着风花雪月施展。

她想起秦盛，便看向了窗前，月光洒下玉屑，在阶前铺满一层细白的尘。

“唐赫？”

窗前有人经过，视向里头发现了她的存在，驻足问：“你搁这儿做什么，大半夜鬼似的，吓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