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走后,我心情低落的许久,虽然每次都是师兄来看我,走的时候却是悄悄离开的。可能预感自己时日无多,对于这片刻温存,都显得格外珍惜。
老天爷似乎心情也不好,整个汴京陷入了冰冷的气氛之中,没几天就下起了大雪。我有心去打听方应看的事,被追命师兄察觉,他劝我莫要理会,否则会有麻烦。我也知道会有麻烦,因为生存在世间,不是麻烦找你,就是你找麻烦。
最后还是没有结果,因为某一日,我在夜里被人敲窗喊醒,以为是白无心闲着无聊,打开了发现竟是彭尖。他态度倒是好了许多,只是来传了几句话就走了。
我就纳闷了,神侯府不是固若金汤吗?难道彭尖也是不出世的大侠?
方应看说这事跟我没关系,让我别整天没事在神通侯府溜达,我倒是好心好意。不过这语气,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我在小楼堆雪的屋檐下站定,胸口还微微有些喘。虽然最近天气严寒,我也没偷懒,轻功绕了神侯府两圈,一炷香才将将燃尽,看来这些日子的苦练有了些许收获。
条件反射之下,我想将此事告之月牙儿,转身就推小楼的门,忽而一怔,又收回了手。我已经许久没和月牙儿说上话了,冬节时全京城的官员休沐,但他偏偏更忙了。皇上去南郊祭天,指了他和铁手随行。
冷血查案未归,神侯府中只剩下追命师兄,每天都为着京城中不安分的各方势力奔波。
府中虚空,月牙儿于是将小楼内撤掉的机关尽数恢复了,我不敢添乱,便再不进小楼。他亦每天挂一卷古画到我门口,供我临摹。
白日里从未见过他身影,不知道每日回来时是几更天应是怕扰着我并未叩门,只有这卷画证明他回来过,我望着空荡荡的廊庑,有些失神。
“今天,月牙儿没挂画呢。”
风雪暂收,铅云外飞来一只小蓝雀,庭院中一下明朗了起来。我伸出手,惊喜不已“好可爱的小雀,像…像那只风筝一样。”
小蓝雀一阵盘旋,最后停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叫了一声。
“是……机关做的鸟儿?”虽然已十分逼真,但此时近看,还是能看出这是一只木鸟,身子用细匀的笔法刷上了雀羽。
我忍不住伸手碰了碰这精致的鸟儿,它翅膀一展,雀嘴开合“昨日末能回府,我一切无恙,不要担心。”
小小的鸟儿,看似普通,说出的话竟是月牙儿的声音,我惊讶万分,心底又藏着欢喜。
“今日没有画,就让这只小雀陪你吧,有什么话,可以让它告诉我。这几日,追命要好生休养,你习武一事,不要心急,待我手上事毕,就回来教你,再等我几日,好吗?”
叮嘱过后,他又仔细说了一遍让机关鸟儿记录下我声音的方法,我坐在檐下将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听了好多遍,听到天都放了晴,也没舍得松手。
或许是太久没听到他的声音,像是魔怔了一般,就是停不下来。
“好了别听了,该去练功了。”我自言自语的说这话,道理都懂,但还是坐在原地没动。
“啧,不是说不听了吗?”忽然头顶传来散漫的声音,我惊得跳起来,抬头一看,追命师兄不知道何时到了屋顶上,正翘着二郎腿喝酒。
“你!你,你偷听!”他来的无影无踪,也不知呆了多久,又听了多久。我关了机关鸟儿,慌张的将它藏了起来。
“我也不想的啊,有人偏偏逼我听了好多遍,啧啧啧……”追命咂了咂嘴,翘着腿回想“大师兄这温柔的声音,想忘都忘不了啊…”
“追命师兄!”我恼羞成怒,站在墙下气的直跺脚,奈何墙上的人不以为然,直身坐了起来,清了清喉咙,捏着嗓子,学着女人说话的样子,细声细气的夸张模仿着我“月牙儿,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人家好想你啊!”
我气急败坏的掠上屋檐,追命拎起酒葫芦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学着我和月牙儿的声音,大声嚷嚷?我听得头皮发麻又羞愧难当,只想对着他的背影飞起一脚让他闭嘴才好,奈何总是追不上他。
一路追到了老楼,我力竭喘息,追命的酒壶也空了翻身就要下去取酒,落地时右腿一滞,轻轻“嘶”了我蓦地一愣,想起月牙儿说的,追命要在府中好好休息一事。
“追命师兄,你…腿受伤了?”刚才的奇耻大辱瞬间抛诸脑后,我跟下去,忍不住还伸出手,想扶他一把“对不起,刚才还追你老半天,有没有事?赶紧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追命一巴掌拍掉我搀扶的手,老大不乐意“我是谁?你崔三爷!这点小伤,能算伤吗?”他一个反手,就将我推进老楼,行动迅捷,一点都看不出受了伤的样子,仿佛刚刚只是不小心崴了脚似的。
“走,陪师兄喝酒去!”
我想拒绝,可惜追命师兄太滑了,一不小心就被他灌了好几杯,索性破罐子破摔,陪着他喝了起来。
冬天的夜落得格外早,神侯府的灯还没掌起来,天色便已昏了,走出老楼的时候,我有些看不清对面的竹林。
追命大掌一拍我的肩膀,一边喝一边询问着“小师妹,瞧清楚了没有?”
我努力眨了眨眼睛,想让自己更清醒一点。本来只是秉着陪追命师兄消遣之意,让他能安心在府中养伤,我捧着酒坛并未多饮。但他甫一展露江湖盛传的“喷酒术”,我就坐不住了。
都说初窥门径的人习武劲头最大,见到什么功夫便会在心中临摹,尤其是这天下独一门的绝技。追命师兄也乐得教我,我站在庭院里龇牙咧嘴了半天被酒辣得喉口窜火,眼冒金星,喷酒的模样还是滑稽可笑。
“行了,小师妹,时候不早了,别练了。樊楼外边新开了两家脚店,有上好的酒和江鱼兜子,师兄带你去尝尝。”追命看我这样子,怕是一时也学不会,收起酒葫芦准备外出。
我有些醉意,但还是有几分理智的“不…不行,你…要待在府里养伤。”
“哟,你倒还记得大师兄的话。没事,大师兄还要两天才能回来,到时候我老实在府中端着药钵子躺着,哪儿也不去。”他可不就是因为大师兄不在,才能快活一时吗?“怎么样?走不走?”
追命师兄说什么我也没听进去,脑子里全是喷酒术的要诀,凝神——聚气——噗。我喷出一口酒,空气纹丝不动,地上多出明汪汪一弯小水凹,我迷茫看向追命师兄“我是不是又错了?”
追命几欲昏厥,扶着脑袋劝说着“我说小师妹,你怎么练起武来是个痴儿。师兄丑话说在前头,轻功练太狠了,臭脚丫子。酒喷多了,熏嘴巴子。”
“虽说大师兄不在,但你这练功的架势,早晚练成个大姑婆!”
“要变成大姑婆,才能练成喷酒术吗?我等不了那么久,那我要更努力了。”万一真成了老姑婆,那月牙儿嫌弃我了怎么办。
追命看我这憨傻模样哈哈大笑“喷酒术有什么好学的?”
“月牙儿让我跟你学武,无非是看追命师兄你总想着喝酒不会认真教我,我练武也不至于太辛苦…”我仔细回想着月牙儿说过的话,一股脑儿的吧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他只让我跟你学轻功,摆明了是让……让我练好保命的本领,喷酒术是克敌的…我…想学。”
追命又掏出了酒葫芦,抿了一口酒看着我,唇角笑意渐浓,却收起了玩世不恭。他瞧着远处孤月寒星,自言自语道“大师兄倒是想替你躲懒,但我看他低估了你啊,咱们小师妹竟然是只傻狍子。”说罢拍了拍我的肩“看好了,今日就认真教你一回。”
追命倒提葫芦,只见银酒入喉,有飞泉漱石之声。酒雨如剑气长啸,喷薄而出,激起竹间飞雪盈盈,渺如烟尘。
酒过,留得一丛翡叶,碧色无匹。一时间,竹林间酒我双眼一亮,循着那一丝灵感又练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夜已更深更浓了。神侯府里仍响着我们此起彼伏的“噗”“呲”“哗”的运气喷酒之声。我整个人晕沉沉的,神侯府的楼宇都在我的眼前飘,忍不了了,我要一口酒把他们都喷下来。
我吞了老大一口酒,再次默念追命师兄说的,入喉蓄力,以丹田之息—“噗”
微风过庭,有个如雾的人影僵在原地。
“哈!追命师兄,我是不是中了,是不是练成了!”我指着人影扭头问追命。
“你们在做什么……”月下的人驱动轮椅,然而面前的一条路都被我喷水结冰了。轮子一滑,他迅速扶住,只得停在原地看着我。
“大…大师兄!你…怎么又……又提前回来了!”追命惊讶的一颗心都要提起来了,瞅着我手里的酒壶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月牙儿吗?”我迷迷糊糊的举着酒壶,将信将疑的说道“我的喷酒术这么厉害?还抓到了一个月牙儿?”
无情面色沉暗,隔了半晌,才开口说话,言语间强忍着怒气“她不懂事,你怎么也不知轻重,这么冷的天你伤没好,在这陪她胡闹什么?”
追命听出话中含义,讪笑转身,慢慢踱步而去“是…是有点晚了,那我先回去了”
“站住!”
你说站住就站住,我还要不要命了。追命迈开腿就准备来一个百米冲刺,能跑多块,就要跑多快。
“崔略商~”语气里多了几分怒气,听的追命心都发颤。
“月牙儿!”我感觉在我力震山河的吼声下,两个人影都被震在原地。浓浓的酒气泛上来,我在这雪地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嗝。
这一声吼后,我有点找不着北,在原地转了两遍,将那两个人影看了又看,只觉得他们在这盈盈雪光中跳舞,辨不清具体的位置。一时也不知朝着哪一面好,晃晃悠悠的站不稳脚。
“你当心点,地上滑,快别动了。”无情看那身影晃动,心中担忧,连忙呼喊道。
这一出声,可算让我逮着了,我对着月下那一团朦胧的影子,叉腰挺胸,出声训斥“你为什么对追命师兄那么凶!”
吼完半晌也没动静,我忍不住回头问追命“追命师兄——你帮我看看,月牙儿还在不在?怎么不说话?”
追命欲哭无泪,劝诫道“小师妹,你少说两句吧。”
无情沉默了一会儿,朝着那方试图放软语气“我…没有凶他。”
“没有?”听到回话,我得气势马上回来,指着他道“你当我喝醉了就听不出来?你…都直呼其名了?你…是师兄就…就了不起啊!”
“咳咳…小师妹,你刚才也”
我生气的打断追命的话“追命师兄!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我在,帮,帮你说话呢!”
看着大师兄一脸憋屈的样子,追命忍着笑点头“哦……哦……”
“我并非此意。”无情安耐这心中怒气,慢慢的向我解释“他身上有伤,我只是让他顾着点自己。”
“那你呢,你的伤好了吗?”
无情微讶,疑惑不解“我未曾受伤。”
“哼!想骗我?那让我检查了才算数。”我迈开腿子就要走,只见一阵天旋地转,还好我下盘稳,转出去两圈,又站定了。捂着脑袋摇了摇,抬头又是一片天旋地转。
回过身,只见追命师兄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后,伸出双手要扶又不敢扶的样子。
前方,月牙儿隔着一段距离,因这结冰的地面进退两难,有些狼狈地扶着轮轴,抬头看着我。
这尴尬的局面,不知如何解决,我一拍脑门,喊了一声“对啊,用轻功啊!我最近的辛苦可不是白费的。”
“等等!”月牙儿看出我的动作,慌忙制止,可惜我喝多了,听不到。看清了月牙儿的方位,就一个纵身。耳边夜风呼呼,伴随着劈头盖脸的花枝,在我耳畔呼啸而过。是梅花枝吧,我想,不然怎么会有这么清冽的香味。我要摘一朵,送给月牙儿!
我一抬手“摘!叶!飞!花!拽上了!”然后一个翻身满意落地,居然一点也不疼!这就是所谓的轻功大成吧!
“大……大师兄…·你…你还好吗?”追命的声音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
我努力睁开眼,想要看清周围是个什么状况。可惜用看不清楚。倒是先感受到了温暖怀抱,这久违的温度,还染着外面的尘霜。我像被明月满抱在怀里,载着一夜无暇的风雪吹满了梅花的清冽香气。
而后我慢慢看清了面前那个明晃晃的脸,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我是…飞到了月亮上吗?看到了……像月牙儿一样的神仙”
“花花,送给你。”我愣愣的把花递到他面前,可梅花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截乌黑盈光的,好像头发的东西,我有些错愕地松开了手。
月牙儿抱着我,微喘了一口气,关切道“撞疼哪里了没有?嗯?”
我环顾四周,庭院的地上结了一层冰,被浮动的月光辉映得像满池琉璃明镜。他抱着我坐在轮椅上,目光关切。
看见他明澈的眼神,我一下不迷糊了,将他看得分分明明,伸出手去理他的头发“月牙儿的头发乱了,这样不好,我来。”
我轻轻理顺他的头发,寒梅的香气随着发丝的波动,在夜里愈发浓烈起来,我忍不住趴在他发间深深吸了一口“月牙儿,真好闻。”
“咳咳,那个……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追命觉得,他再待下去,可就是不懂事了。
“你等等,我把她送回去,和你一起走。”无情喊住追命,准备把怀里的人儿送回房间。
我一听他要走,立马慌了神,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不松“刚回来又要走了?”
月牙儿柔声哄着“我就在神侯府呢,不是要去别的地方。”
我不相信,眼巴巴的问着他“那你还来找我吗?”
“夜很深了,你先好好休息。”他没说来不来,那一定就是不来了。我憋着嘴不吭声,心里难受万分。
“咳咳,大师兄,有什么事明天你再和我说也是一样。”
“什么事?你药记得喝了?让你回来养伤,就是这么养的?”
追命摇着酒葫芦讪笑“我有酒呢。”而后看着无情面色不善的模样,认命道“行,你别这么看我了,我回去就自个煎药,你陪着小师妹。”
人家小师妹缠着心上人独处,他哪能让师兄陪着自己去喝药啊,于是摆了摆手,先溜为上。
怕是再不走,小师妹都要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