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静静坐在三清山脚下,看着入云的阶梯。一百九十八级阶梯,每一阶都是一个坎。可这些坎儿,他不得不过。
心儿生病了,他知道在山上会有别的人照顾她,但他不放心。必须上三清山,必须见到她。只有亲眼见到她安好,才能放心。
山路难行,道途波折,突然轮椅陷在泥淖里,任由他怎么推,都推不岀来,有人想要伸以援手,却被他冷声呵斥。这是他最难堪得时刻,他不许任何人把他当做一个废人来施以帮助。
“你看那个小公子,生得多漂亮啊,只可惜残了。”
“是啊,心气还恁的高,不许人帮忙。”只因他态度断然,就引得一旁路人责怪,口中话语中伤,伤的他面色惨白。
他奋力推动轮子,轮椅驶空,撞在台阶上猝然跌倒,狼狈的趴在地上,身下是满地泥污。一旁的路人呵了一声,在他耳中,是无尽的讽刺,心绪一时堕入绝仞深渊。
他知道,这一次又不能见到她了。哪怕相思成疾,他这个样子,狼狈不堪,废物一样的人,凭什么去看她。
后来,他练成了“流风所及”,可以飞度这一百九十八层阶梯去见她,也就是这年心儿生辰,他备着那把剑,再次来到了三清山。
刚入自在门,女孩像小鸟一样扑腾而至,声如黄鹂般唤着他“月牙儿。”
“你终于肯来看我了!我还以为你躲着我呢。”梦中的女孩,依旧如此模样,如此开怀,他看到她的那一刻,很安心,只觉得所有的痛苦和不甘,都化作无有,顷刻间烟消云散。
“咳咳,你月牙儿师兄现在是皇上御赐的“四大名捕之首”了,日夜繁忙,哪里是故意不来看你?”身后跟着的,是她的师兄叶问舟,每次来三清山,他们二人形影不离,感情似乎很要好。
“嘁!什么师兄!月牙儿就是月牙儿!”叶素心亲昵地坐在他身边,抬头望着这个白衣少年。
“月牙儿,听说你练成了“流风所及”,轻功比追命师兄还厉害了,是真的吗?”
少年的无情,早已练就行色不露,哪怕面对她,亦是淡淡轻笑“我只是承许师伯教诲,修习了破气神功,领悟了飘如羽毛的关要,如今算是可解行动不便之困,真要与追命比,还差得远呢。”
叶素心欣喜万分,扒着轮椅与他道“我还听说你把轮椅改造得很厉害了,上山下水如履平地,是不是?给我看看好不好。”
“师妹”叶问舟面露难色,伸手制止了她“不要胡闹。”
无情却不在意,他对着心儿微微一笑,轻声问道“你想看?”
说罢,不等女孩回答,他驱动机括,轮椅竟真的拾阶涉水,毫无阻碍。轮椅停在一树洒金碧桃前,月牙儿掠衣而起,在纷纷花雨中,摘下了最明灿的那一朵“给你,生辰礼物。”
叶素心眸子里惊喜一片,拿着花儿笑的开怀“月牙儿,你记得我的生辰,你真好!”
无情一怔,复尔微笑“只是一朵现摘的花,你不怪我敷衍?不想…要一样更好的礼物?。”
“那我要牙儿平平安安再无病痛,常常来看我。”叶素心听了,捏着花儿双手合十,向着天空虔诚的许起了愿。
月牙儿笑了起来,纷纷花雨里,他的眼睫像微湿的江南。她的心里满心也是他“一年只此次机会,要什么我都不会拒绝你,你不再认真想想?前些时日不还在信里说,你的剑断了?”
“嘘!快别提啦!多亏师兄给我寻了柄新的剑,没让师父知道。”叶素心赶紧打断无情的话,神色慌张。
“咳咳。是啊,我以前只听说过高手过招才会断剑,没想到功夫太差的……也可以”年少的叶问舟,最宠的就是他的小师妹,语气里充满了纵容。
叶素心跺脚佯嗔,指着叶问舟怪道“师兄!不许再说了!”
师兄看见少女发急,忍不住笑了起来,改口说道“好好好,或许是剑不称手。”
“哎呀不管了,不过这柄新的剑我挺喜欢的!”叶素心转而对无情说起自己在自在门的事“对了,月牙儿,师父说我的功夫底子算是入门了,可以教我流派功夫了!”
说了甚多,可他有些心不在焉的,像是没有听见。在叶素心的再三呼唤之下,才回过神来“抱歉,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说这流派武学,我就修习素问好不好?”
“素问?都说素问兰蕙之心,以柔克刚。你这性子可不太像。”他回答。
“好啦好啦,你別挖苦我啦。枉我一心想着你想着修行素问武学,说不定能找到治好你腿的办法”叶素心嘟着嘴,不满月牙儿的话。
月牙儿一怔,复尔伸出手去揉了揉面前少女的头。“如今我已不会再为双腿所困,心儿不必考虑我。流派修行不比其他,须遂从心意志趣,悟起来才不至太苦。做此决定一定要从心,好吗?”
“话是这么说,可…”叶素心懊恼一番,干脆不想了“算了,我再好好想想吧”
“心儿!哑叔把风筝扎好了,云起台起风了,快过来!”那方叶雪青的声音传来,呼喊着叶素心过去。
她大喊一声“知道啦!”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向月牙儿“月牙儿,我们去放风筝,我放风筝可高了。”
“是啊,难得今天无情也在,这丫头,吵着要斗风筝好久了”师兄朝着叶雪青挥挥手,等着叶素心一同前去。
“你们去吧。”无情手指躲在大袖里捏了捏,最终还是拒绝了。
“月牙儿不想去吗?那我留下来陪你!”叶素心收回欲要离去的脚,来到无情身边。
“不必,我…还赶着回汴京”他不惯会说谎,可如今的形势,不得不这样说。
叶素心愣在原地,表情有些失落“就要走了吗?明明才待了一会”
“嗯,诸事繁杂,实在抽不开身,我就是来看看你。你要记得,按时服药。”
“这你可就放心吧,”她瞪了一眼师兄,故意说得很大声“每天师兄都盯着我把药喝干净呢!”
“月牙儿,你就别担心我了,师父、师兄还有雪青师姐都把我照顾得好好的。我经常听师父说你办案凶险,你才要好好保重,好吗?”末了,她又嘱咐了一遍,才放月牙儿走。比起自己,月牙儿的身体才是最担心的。
无情笑着点点头,答应了“好,那我走了,有什么事……就给我写信。”
“万水千山,在所不辞。”他说道。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下的三清山,只记得在码头,江风微冷,他的手心冰凉。没有案子,他特意告假七日,来给她过生辰。
在碧云溪上,他抽出那柄剑,这是他亲自铸的,剑身薄如蝉翼,被江水映得明如琉璃。
他原以为很称她,她的小手握起来会刚刚好。他总还把她当成那个盛家庄里的小姑娘。原来不需要他的保护,她也可以过得很好了。这样想着,他就笑了一下,又开心又惨淡的笑。
再抬起头时,面上已平静如常。十几岁的少年,目光竟极具锐色。温文中带着冷峻,带着一种见煞的俏。
无情从梦中惊醒,微微喘气,双目迷惘,如雾起秋江。再看天色,已是第二日早晨。这个梦让他心中压抑许久的感情,喷薄而出。
这么多年了,就算早已练成了“流风所及”,可以凌空飞渡。还是会反复想起那个时刻——像废物一样的时刻。
他很快收起了心绪让呼吸平稳下来,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的双膝,他如今可以将“平静”做得滴水不漏。
屋外墙角的的梅花今年早早开了,点点绯红,更胜白雪。这番凌梅飞雪之景分外妖娆,又让他想起二人同游杭州之时,一路的秀逸美景,都被心儿收入画中。每一幅,于他而言,都是珍宝。
无情回过身,看着榻前挂着的一副小像,笑意如海水般荡开,这是她空闲时画得他们小时的画像,他很喜欢,便把它挂在榻前。如此,每曰醒来,第一眼便是她的笑颜。
这样时时刻刻的看着,便觉安心。还好她又回到了自己身边,还好她心中亦是有他的。
他从未感到过庆幸,仅这一次。
谢谢你,在我的回忆里走过了那么长的路,如今又回到了我身边。
过去没能时时伴你左右。往后如今,你所享的每一缕晚风里,都会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