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安氏去了隔壁寝室寻蓁蓁,却见蓁蓁垂头丧气,便道:“想来,鬼是流不出眼泪的。说吧,什么事儿叫你这般苦痛?”
榻上,蓁蓁并不抬头,回安氏道:“我又去望乡台了。”
安氏一听,明白几分,脸上挂着憨笑道:“怪不得,是你在乎的人过得不好?”
蓁蓁点点头。
安氏又问:“是他?”
蓁蓁又点头,道:“我为他在狐族林家铺好了路,尽可能让林家人对他好点儿,可他还是受委屈了……他一个自小养尊处优的郎君,竟要去做下人……”
安氏脸上挂着憨笑,却衷心叹了口气,叹气声在室内震耳欲聋。她安慰蓁蓁:“沧海桑田,本就是三界常态。你又何必为这寻常事烦恼自个儿呢?”
蓁蓁听她竟这般通达,反倒自惭形秽了,起身拉她僵硬而冰冷的手道:“还是你伶俐,倒是我自寻烦恼了。”
“也不是你自寻烦恼,你爱他,自会这样。我倒是羡慕你,有一个你爱也爱你的人,去在乎,去为他伤心,去为他欢喜,还很值得。三界之中,这样的爱,找不出几对……”
蓁蓁猜自己定勾起了她的伤心前世,有些紧张:“我可是让你想起了什么?”
安氏脸上挂着憨笑:“没什么。你不用紧张。你爱你的,不必顾虑我感受。”
蓁蓁又和安氏聊了一会儿,便去了怨池。这回,她预备要去怨池带几个冤鬼了却心愿,投胎转世。路上,却偶然望见黑白无常与陈仲说话。
“再不把那郭婉纯的魂魄带来,阎王可真要治你们罪了!”陈仲对黑白无常皱眉喊道。
黑白无常皆是一副慌张模样,只见白无常回道:“判官,不是我们不勾她魂魄,是……是……实在找不到呀!我们总不能随便找个女子代替她吧?”
陈仲亦无可奈何:“我也知你们难处。可人死魂去,这是三界亘古不变的定律,怎可能从一开始就找不到?就算真找不到,可冥界向来没有此等怪事,凡人魂魄必须收归冥界,这是规矩。万一玉帝知情,怪罪下来,我等如何是好?”
蓁蓁闻言,心下暗异之,莫非他们说的是狐族卫家大新妇郭婉纯?若真是她,为何她的魂魄一直未归冥界?如陈仲所说,确乎蹊跷得很。
此时,黑无常不知怎的转个头,就望见了远处站着的蓁蓁,遂喜而叫道:“哎!这郭婉纯不正是狐族卫家的凡人新妇吗?问蓁蓁就知道了!”他言罢遂高声唤了她。蓁蓁闻得,知是躲不过,遂应声向前。
待蓁蓁在三鬼面前立定,陈仲便问她:“郭婉纯是你们妖界狐族卫家的新妇,你也是狐族卫家的,你可知,这郭婉纯的魂魄为何一直缺位?”
“缺位?”蓁蓁有点听不懂。
“是了。我想你方才应该也听到了一些。黑白无常早早见那生死簿上郭婉纯阳寿已尽,遂早准备去勾魂了,可竟扑了空,至今未能寻得。不知你可知其中原由?”
蓁蓁回忆了一会儿,回他道:“我也不知。我从未听他们提起过她的魂魄,我只知我嫁进去前,她便已死了。”
黑无常失望地叹气,白无常一筹莫展,陈仲也感到此事颇为棘手,见蓁蓁帮不了什么,遂许她退下了。
蓁蓁去了怨池,唤了几个冤鬼出来后,便忽见那池中一处滚滚冒泡,似沸却不沸,很是不解,便问那几个冤鬼:“这池子还会冒泡?”
那几个冤鬼望了望,也见着了池子冒泡那处,其中一个便对蓁蓁道:“这个,一百多年前就有了,只是偶尔才发作几下。说来也奇,有时我们在池子里,还能见着池子底下那处莫名搅动了起来。出来一看,却无鬼影,我们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蓁蓁闻言,再望了那处,却不再见那池子冒泡了,心下暗道诡异,既是无解,遂也按下不想,带着那些冤鬼去做每日必做之事。
这回,她又费了许多工夫,才助这些冤鬼沉冤昭雪,也更识人心险恶,悟人情冷暖,在冤鬼们皆领了孟婆汤而去后,她终于得以回到寝室休息。
她坐在那榻上,陷入了疲惫后的沉思。
她为那么多人伸冤,谁来给她伸冤呢?
妖界狐族卫家终于等回了它的主人之一——卫恩。
卫恩学成归来了。
七日了,七日了,原来,学会护尾术,只要七日,而那些新法术,不过是以护尾术为核心,一通百通。
崔明震给樱奴的限期正是七日。
原来崔明震给的限期,也是逼死樱奴,要他痛不欲生的算计。
多么讽刺啊!
他若早早听樱奴的话,说不定……
已经回不去了……
他一路这样想着,却已走到了自家门口。
碧泉和蓝漪一见到卫恩,大惊大喜,争着要去禀报主子们。碧泉劝蓝漪道:“你快去迎接二郎!我去报喜!”
就这样,碧泉和蓝漪把卫恩迎至卫家人面前。卫霜和卫默喜极而泣,其余人皆围着卫恩欢喜非凡。卫恩却依旧闷闷不乐,又叫了卫默,用现物术现出修炼谱,对他平静地说:“耶耶,这是护尾术和其他新法术的修炼谱,你们收着,练功时可用。”
卫默赶忙答应着接了谱过来。众人都好奇那谱,纷纷抢着要看,浑然不觉卫恩已怅然离去。只有静姝在远处一旁,冷冷地望着卫恩的身影。
卫恩拖着石头般的脚步,回到了他久违的寝室。
一切如常。看来流华和诗宁还是很尽职的。
他一步一步地走,一步一步地掀开那牡丹纹白毛带蜀锦帷,一步一步地绕过那珠翠白狐图紫檀屏风,来到那床前。那床上,铺的是她第一次进卫府时穿的衣裳,是他亲手铺好才放心去林家的。
他捧起那衣裳,爱怜地抚摸着它,仿佛那不是衣服,而是她。
他注视着,抚摸着……好一会儿,他终于哭了。
他把脸埋到这件衣裳上,颤抖着双肩,低声抽泣。
这晚饭毕,卫恩依旧心中泪河不尽。他坐在内宅的回廊边上,举头望着那天上的月亮。暮秋的风轻轻而残忍地掠起他额前的华发,一丝又一丝,丝丝是她。
卫霜走近卫恩,见他回来后总这般模样,以为是他在狐族林家受了不少委屈,便快步上前愤愤不平道:“你如今既学成了,就该好好练功,等哪一日定要给狐族林家一个下马威,杀杀他们的气焰!”
卫恩闻言,极其缓慢地转头瞧她,好一会儿,才开口:“母亲……”
卫霜高兴地回应了他一声。
卫恩有些怨恨地盯着她:“我想问您一句,崔家夫人都知道要护新妇。无论卫崔两家如何,无论她是不是真心待阿姊,她都时时不忘护新妇。为何您迎一个新妇就逼一个?”他忽然泪下,继续道:“倘若您当初……不逼她去救我,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卫霜被他说得心虚起来,面露愧色,低声回他:“二郎……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卫家好啊!你看你,现在不就和崔明震一样厉害了么?你断了尾还能恢复九尾,那在狐族,在妖界是何等了不起的事儿啊!说出去人家都佩服你,佩服卫家!你实在难过,直接杀了崔明震,易如反掌呀!”
卫恩并不回答她,起身离去。卫霜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有些不安。
第二日一大早,他以原形去了蓁蓁墓前,想给她看看他恢复的九尾。
这九尾如恢复前一样,雪白有力。
可她回不来了。
他再也无法用自己的九尾抱着她了。
他扬着九尾,立在她墓前良久,那白毛之间的眼眶内,滚动着泪珠。虽然他抬着头,仰望着那高墓碑,可泪珠愈来愈大,终究跳出了那双眼眶,坠落至最深最低之处。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形单影只地扬着九尾,拖着石头一般沉重的狐爪向前走去。这一转身,这一走,却望到了那片杏树林。
他仿佛见到她在打杏。
他的心被撕成碎片,一片又一片,片片都是她。他却再也捡不起来了。
他不愿再望那杏树林,亦不想回寝室,便低着头,独自迈出了卫府,走到狐林去。他也不知要走到哪里去。她走了,他又能走到哪儿去呢?
他走着走着,瞧见一对雌雄狐狸在轻声细语,一时心又痛起来,继续低着头,独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