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荒芜相欺 第2章 外拍任务

2019年6月27日，张掖市。

中巴车从县城出发，载着他们一行5人行驶了四个小时。车子从平坦的公路行至起伏的山路，最后又回归平坦，入目风景苍凉壮阔。

车内，实习生蒋萍忍不住抱怨：“白水马场到底是怎么火起来的啊，这个路也太远了吧。”他们从北京过来，起初她还激动得举着手机对窗外的风景一路狂拍，然后如今她手机没多少电了，风景看腻了屁股也坐麻了地方却还没到。

此次的外拍任务由陈澈带队，随行的有两个实习生，两个记者。

任务一周前就已经跟他们沟通安排过了，蒋萍为此兴奋了好几天。据她所知，这次下来是受当地文旅局邀约。虽然他们报社的报纸发行量不高，但是几个新媒体平台都经营得很不错，比如他们的官方抖音号就有三百多万粉丝。他们曾经为东北的一个旅游景点做宣传，后来那个地方小小地走红了一段时间。

领导交代这次的拍摄周期会有些长，因此她充满期待的架势不像是来出任务的，倒像来旅游的。

“我也想知道，真的会有人坐了那么久的车还想去骑马吗？屁股不遭罪吗”坐她旁边的另一个实习生周嘉雯跟着叹气。

蒋萍正欲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坐她们后座的新媒体部记者张浩拍了拍她的肩膀，蒋萍疑惑回头，张浩指了指坐在车门后单人椅的陈澈，又冲她们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用气音提醒道：“你们小声点，陈主任好像睡着了。”

两人循着他的指向望过去，陈澈微仰着头靠着椅背，黄色草帽搭在额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一截白而尖的下巴。脖颈线条流畅，喉结凸起，双手交握放于身前。随着汽车的前行，脑袋轻微地左右摇晃。

两个女生立即闭了嘴，大气都不敢喘。

这就是来自领导的压迫力。

别看他们陈主任平时温文尔雅，待人温和有礼，审稿时却是毫不留情。经常是做好的视频成片发过去不到十分钟，就能收到他们陈主任反馈回来不少问题，从不心慈手软。他们的聊天记录出现频率最高的一句话是：“再去联系，再去拍”。

刚开始他们收到这句话还会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如今已能坦然面对。

报社规模不算大，各部门的职责界限并不是泾渭分明的。偶尔采编部人手不够了，新媒体的记者也会被安排顶上去做新闻采写，哪个部门写的稿子由哪个部门的领导审核，因此陈澈也经常审通讯稿。

但是他不会因为这个工作原本就不应该由新媒体部负责而在审稿时有所放水。通讯稿他审得更快，经常是电子稿件发过去不到五分钟，得到回复是“再改”，要是过了五分钟都没回复你，并不是说你的问题有多难找，而是他暂时还没空看。

他们为此熬了几个晚上，加了多少次班，已经数不清了，说多了都是泪。

因此他们对陈澈是又敬又怕。

车子在九点钟，太阳下山前赶到了白源村。

“终于到了！”眼看着前方不远处就是红彤彤的“白源村党群服务中心”几个大字，蒋萍发出了一声胜利的呼喊。

陈澈缓缓睁开眼，把草帽拿下。

车子缓缓停下，陈澈把放在脚边的装着摄像机的相机包挎到肩上，再单手提起三脚架，草帽系绳穿过手腕，挂在手上。把放在座椅下方的行李箱拉出来，竖起来，拉起拉杆。张浩连忙上前伸手想要接过陈澈手上的设备。

陈澈看了一眼他身上满满当当的设备，摆手示意不用了。

张浩还空着一只手，于是又去帮女生提东西。

刚一下车，一阵夹着黄沙的干燥的风迎面袭来。陈澈下意识抬起手腕用草帽挡了一下风。

文旅局李局长在车门处迎接他们，身后跟着几个村委会的人。

见到一行人下车，李局长扫了一眼，一时不知道他们哪个是领导，个个身上都挂着设备，年纪看起来也没差多少。

眼看着李局长的目光越过自己准备向同行的女记者何盈伸手，陈澈连忙微笑伸手出声：“请问是李局长吗？你好，我是陈澈。”

李局长的目光连忙落回陈澈身上，十分不好意思地伸出手，笑道：“陈主任您好您好，实在不好意思，竟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您。”

陈澈微笑伸手与他交握，说道：“没关系”

他跟李局长只互相知道对方的名字，没见过本人。陈澈从站位、穿着、气质一下子认出了这位就是当地文旅局局长。从事新闻行业三年，他不至于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而陈澈跟同行几个人的年纪都差不多，今天也不算什么特别重要的场合，于是他只穿着简单的白T，牛仔裤，这一身装扮让他看起来像他们一行人中最年轻的。

哪怕他已经尽量往中间站了，还是被忽视了。

白水马场紧挨着村委会，两个地方共用一个食堂。

把东西都放好后，李局长领着他们往食堂走，边说：“前几年有个网红来我们马场骑马，随手发了一条视频，几十万点赞，上百万浏览。那段时间我们景区每天都能接待不少游客，一些村民就自发在家里开起了小卖部，甚至还有把空房挂到网上用作民宿供人预定。”

讲到这，李局长无奈地叹了口气，又说：“但是这波热度并没有持续多久，游客就逐渐减少。峰值的时候我们的教练一次要带四五个游客，而且一趟接一趟的，到了晚上时我们的马都迈不动腿了。而如今，教练都能一对一教学了。那时候我们紧急扩招了好几个马场教练，如今已经离职了一半。做民宿的村民为了给游客更好的体验，还花钱装修了一番。现在都跟我抱怨着呢！”

李局长介绍完情况，他们已经走到食堂门口。

陈澈认真听完后回他：“李局长，我们一定会不遗余力去宣传。”顿了顿他又说说：“不过李局长，你也知道，走红这种事情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大家都懂，一个旅游景点能不能好好发展并不由一段视频说了算的。视频的宣传充其量只能告诉游客有这么一个地方还挺美，但是游客体验感如何，后续会口口相传。

“我懂的，只要贵社能够帮我们发动宣传,我们就万分感激。”李局长拱手道。

食堂位于景区大门右侧，陈澈站在门口，忍不住抬眼往远处望去。

有游客在教练的带领下，沿着马道慢悠悠地骑着马。

他们正好赶上了太阳落山，落日金黄色的余晖铺满天际，宛如一幅宏伟壮丽的油画 。绿色草地向远处延伸，在落日映照下泛着一层淡金色的光辉，有马群在低头吃草。巍峨大山连绵起伏，沉默地伫立在远处。

很壮观的风景。

马场的食堂类似于学校食堂，不，比大多数的学校食堂还要简陋。只有一层楼，五个打菜窗口。桌椅都是长方形，连成一体，蓝色烤漆面已经隐隐褪色。

一套座椅最多可容纳八人，陈澈、李局长、一直跟在身后陪同的村长他们三人人坐一边，四个实习生和一个村委的年轻人挤着坐对面。

菜很快端了上来，应该是提前就准备好了。

主食是浆水面，6个菜，5个都是荤的。

可能是今天坐了一天的车，陈澈看着面前满满当当的菜，一点胃口都没有。

红烧猪蹄端上来的时候，村长说这是食堂厨师的拿手菜，让陈澈试试。

看着面前肥腻腻泛着油光的猪蹄，陈澈感觉喉咙一紧，恶心感沿着胃部泛了出来，他强行忍下，保持着得体的笑容摆手道：“谢谢村长好意，坐了一天的车，我吃清淡点的就好了。”

话音刚落，同样坐了一天车的两个实习生和两个记者同时把筷子伸向了猪蹄。

“...”

李局长连忙搭话：“陈主任您随意就好。”

村长突然出声：“对了陈主任，我们村委会只腾出了三间客房，原先是留给驻村工作队住的。二楼两间三楼一间...”

“村委对面的小曹不是做民宿有一间空房吗？让这男生过去住，陈主任单独住一间。”村长话还没说完，李局长就打断道。随后他又朝陈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食宿方面我们都安排妥当了，陈主任不用担心。”

陈澈点头朝他回以一笑：“我住三楼那间吧。”

拍摄设备放在村委会二楼小会议室保管，那里有监控，可以锁门。陈澈拒绝了他们帮他搬行李的好意，拿了钥匙后自己提着箱子上楼。

他拖着箱子走在三楼走廊，依次经过了办公室、会议室，然后就到了他住的房间，房间旁边也就是走廊尽头有一间厕所。据村长说，原本在三楼办公室办公的那个人回家休产假了，大会议室他们也不常用，所以平时没什么人上来，让陈澈可以安心在这边休息。

他拧钥匙推开房间门，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套桌椅，一台落地风扇，床头有一扇窗户。

放下行李后他来到阳台掏出手机，背靠着阳台围栏上点开微信正准备回几条工作消息，一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从楼梯口方向传来。

陈澈扭头看过去，是村长。只见村长老远就跟他招呼道：“陈主任，我来看看你这边还缺什么？”

陈澈把手机踹回口袋微笑道：“村长，你们已经安排得够妥当了。”

村长呵呵笑道：“那就行那就行。”走到人跟前了，他掏出烟盒给陈澈递烟，陈澈很自然地接过。

他平时很少抽烟，应酬时难免会被递烟，习惯了后，他就来者不拒了。

夜幕下，香烟在他指尖闪烁着猩红。站在阳台可以看到景区的大门，还有远处大山墨色的轮廓。

“陈主任，三楼这间厕所没有热水器，要洗热水可以下二楼洗。”村长提醒道。

陈澈扭头往厕所方向看了一眼，笑了笑点头回他：“我知道了，谢谢村长提醒。”

话虽这么说他却并不打算下去洗，他从小的生活环境可以说得上物质优渥，但是离开家可以自主选择生活方式后他却并没有在物质上像家里这么厚待自己。并且楼下的厕所还是蒋萍她们几个女孩子在用，他更不会去。

今天坐了一天的车还怪累的，比起跟一个因为工作才有了接触的人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他更宁愿自己待会儿，所以陈澈的回话充满了漫不经心的敷衍。

“对了陈主任，听说你是桂林人。”村长又问。

“对，老家桂林的。”陈澈一边回着话，一边看到了楼下从景区门口走出来的影影绰绰的四个人影，其中三个人在前面说说笑笑地走着，他们的谈笑声被风化开，传了过来，在寂静夜幕下显得突兀。

落在他们身后的一道高高瘦瘦的身影沉默孤独地走着，陈澈的视线莫名地被这道身影吸引了，于是多看了他两眼。

“听说桂林都是好山好水，跟我们这里差别很大。”村长似乎并没有意识到陈澈的敷衍，又说了一句。

陈澈从那道身影中收回目光，弹了下烟灰，很轻地扯了扯嘴角，笑里带了些无奈，他目光望着远方认真思索了好几秒才回复道：“桂林的山水在特定季节确实跟水墨画似的，但是我可能从小待习惯了所以没什么感觉了。我很喜欢你们这里倒是真的，天高任鸟飞有了实感，生物在这里能拥有广阔空间。”顿了顿，他开玩笑似的又补了一句：“说不定我最后还不舍得走了呢。”

“别别别陈主任。”村长连忙摆手：“我们这，苦得很。你们城里来的娃娃不习惯的。”

他们聊了好一会儿，直到村长撑不住了才打着哈欠让陈澈早点睡，然后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