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魏峭伤重以来,每日都有太医来宅子里施针诊脉,醒了不到半盏茶功夫,哑叔就让小厮将人寻了过来。
“只要醒了,指挥使性命无虞,再将养数月,便能痊愈。”提着脑袋干了大半月的太医松了口气,总算露出笑容。
脑袋又吵又疼,魏峭须得静心凝神,方才分辩出太医说了什么话。
事已至此,他很难再骗这只是噩梦。
那些情爱蠢话说的究竟是谁?那个让他胸闷心疼的女郎又是何人?总不可能在说他如何死心塌地爱着那位女郎吧?
胡扯,可笑。
他虽不知那女郎究竟是何人,但对自己门清,决计不会有情情爱爱的心思。若非如此,便是伤势带来的后遗病症……
魏峭看向了太医,在权衡是否诊治。
他做事滴水不漏,绝不外露半分弱点,他暂且不能确定,脑袋里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是否会要他性命。
“对国公府嫡女一见钟情。”“身份卑微不敢表露,藏敛多年。”
“一见倾心,再见难忘,思慕多年,皆是他一厢情愿,勿要教她多生忧思。”
“愿卿长安乐,愿卿长富贵。”
蠢话在脑子里叫嚣更胜,眼前闪过那位女郎的身影,她似在雾中频频朝他看来。难以扼制的刺痛与窒息感霎时将他吞没,阵阵冷汗往外浸出。
单单疼痛就罢了,他忍个一辈子就过去了,可谁能受得了满脑子情情爱爱?
魏峭思索多时,将陆柘等人打发了出去,扶身撑起,朝太医伸过手去:“再诊诊。”
太医冷汗冒得不比魏峭少,方才魏指挥使阴郁地打量着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脸色巨变,太医吓得两股战战,差点坐不住了!
听得魏峭言语,太医回过神来。
撩起的白色寝衣窄袖下,魏峭腕间深刻的旧伤如同长虫,狰狞盘桓在苍白泛青的手腕间。
行医几十年了,太医一眼就看得出来,魏指挥使这旧伤比如今凶险多了。
太医不敢多分神,反复诊了几回,斟酌着说:“指挥使侧腰的剑伤严重,胸口上的刀伤好了五六成,就是中了三次毒使得伤口愈合慢了些,您还有哪儿不适?”
魏峭沉眸,他说刚刚怎么觉着浑身上下都像破碎了一样,原来是真碎了。
这些外伤不打紧,要紧的还是:“这些伤,可会致失忆,又或是多出段记忆此类症状?”
“您伤在头上,诸如头晕目眩、恶心想吐倒是常见,若是失忆……”太医捋着胡须,思索片刻,“虽不常见,却也有的。”
不必魏峭再问,太医十足眼力劲儿地道:“想要治愈失忆之症,须得静心温养多年,方可见些成效,运气差点,怕是终其一生都难以恢复。”
魏峭觉得脑子更吵更疼了。
把太医送了出去,陆柘与薛原白二人复又进来,魏峭揉开眉心,扯开衣襟露出胸口上包扎伤口。
“谁做的?”
陆柘和薛原白脚下一顿,陆柘露出老实憨厚的模样,无辜回道:“你说那三个针眼儿吗?那次是有死士潜入以银针刺毒,好在属下及时发现了!”
魏峭这才发现刀伤上半寸位置,还有三个不甚明显的针眼。
薛原白还以为他在看刀伤,紧接着说:“这刀伤不重,是承王案里的罪臣私生女蛰伏魏家多年,想趁机把你刀而已。”
陆柘一股脑说了:“看到你腰上的伤了吗?那是原白跟死士打斗中,不甚给你捅的。”
魏峭给气笑了,咧开的森森白牙阴恻恻的,“你们想要我死。”
薛原白冷着脸,心虚别开头。
陆柘没心没肺地笑:“你太招人恨了,昏迷这二十多日,前前后后十多波来杀你的,估摸除了崔右相外,人人都在想让你伤重而亡。”
“指挥使,太医都说了没见过你这么难杀的!”说着,他挺起了壮硕的胸膛,一副钦佩模样。
魏峭连笑都笑不出来了,压住袭来的刺痛,询问柳家刺杀的事。
好不容易岔开话,薛原白将这些天查到的线索一一言说:“柳家设宴系太后授意,你昏迷时的暗杀,背后似乎也有乔家的影子,可惜没有证据。”
“那戏班子是罗氏身边的小厮,从辟衣镇领回去的,可这小厮在事发前十日,就以要为老家父亲奔丧为由离了淮京。”
“顺着小厮线索查下去,果真发现端倪,那小厮登的是琼蕊轩运送瓷器的商船,看样子往渠阳去了。”
“离开淮京前,恰恰与琼蕊轩的管事叶碧琴见过面。”
薛原白冷峻的目光在魏峭身上一扫,犹豫片刻后复又开口:“我和老陆搜遍刺客全身,没找着夫人那半枚比翼同心佩。”
“人都故去十多年了,何必拿旧物出来作践人,还以此逼你赴宴设下此局!”陆柘哼哼哧哧的,双眸几欲冒出火星子来,“别让我把人逮着,不然叫他死在老子的□□下!”
没找到母亲的比翼同心佩。
魏峭搭在苍蓝竹纹蚕丝被褥上的手僵了僵,绷紧的骨节泛了青,纵然对这一结果有所预料,却也不禁伤神。
他在淮京极少参加宴饮,如柳给事郎家这种听戏的帖子,自不会搭理。可与请帖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张绘了半枚比翼同心佩的图纸,栩栩如生,若没亲眼见过玉佩绝画不出。
他不得不去赴这局鸿门宴。
乱糟糟的脑子里如同被针刺般疼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飞快抓住,想起那日刺客自尽后,他没来得及搜寻尸身,就被一双来自身后的手推下了楼。
而在那观戏楼上,只有来此赴宴的另外六人。
魏峭暂且没与陆柘二人提起此事,问道:“可查过叶碧琴?”
薛原白颔首:“搜了叶碧琴在京居所,找到了张未用的信纸,上头有被墨迹晕染的痕迹,倒是与夫人比翼同心佩的纹路相仿。”
柳家设宴、渠阳、琼蕊轩、乔氏、叶碧琴、小厮……连陆柘这个自认迟钝的汉子,也能看出与坤元宫脱不了干系。
更何况。
“叶碧琴在柳家设宴当日进了宁国公府,再未现身。”陆柘道,“裴二小姐是实打实的太后党。”
“裴二小姐?”魏峭语调猛然扬起,在失声边缘,惹得薛原白陆柘二人齐齐看了过去。
只见他脸色苍白,眉头紧紧蹙拢,看得仔细点,还能瞧见眼睫痛苦的颤抖,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事实的确如此。
听到“裴二小姐”四字,比之先前更为剧烈的疼痛,将魏峭吞没,那段混乱的记忆炸开成了无数碎片,撕裂着他每一寸神经。
魏峭眼前阵阵发黑,陆柘与薛原白的影子重合在了一起,两人在他面前焦急地说着什么话,可他……听不见。
情情爱爱的蠢话变得尖锐刺耳,穿破他的耳膜,天地间的一切都在旋转发黑。
为什么他听到裴二小姐会如此痛苦?
“对国公府嫡女一见钟情。”
“身份卑微不敢表露,藏敛多年。”
“……”
魏峭胸腹血气翻涌,血腥气从喉间喷了出来,血色如同落梅,缀满榻前的回纹地砖。
与此同时,耳朵终于寂静了。
魏峭在混乱的记忆中,终于看清楚了那位女郎——
端庄清冷的女郎,居高临下睨他,眼中是他熟悉的厌恶漠然。
“原来是她,裴、有、襄。”猩红的血珠顺着他的唇角流下,咬着“裴有襄”一名,一字一顿,仿佛用尽力气。
陆柘与薛原白理所当然将语气归结于愤怒懊恼,陆柘极不稳重地朝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来人!请太医!指挥使被裴二小姐气吐血了!!”
“指挥使被裴二小姐气吐血了!”
“……气吐血了!”
回荡在整个魏家宅邸内。
魏峭咽下唇间铁锈腥味,不,不是……莫要胡言!他对裴二小姐,对她……魏峭眼前一黑,又吐了口血。
-
淮京三月尾,落雨连绵两日,浮着层温润浅浅的薄雾,裴有襄一向规矩,卯时便起身梳洗,去书房读片刻书。
四书五经,诗词闲话,她都是会看的。
估摸着到永福公主用早膳的时辰,雷打不动去请安,再与母亲一同吃过。
裴有襄吃得清淡,也少,慢条斯理地吃着。永福公主却连筷子都没动一下,眉梢下垂,哀思低眉。
时不时用发红的眼眸看一眼女儿,又欲语还休地低头。
裴有襄只当没瞧见,略吃些后就要离开,永福公主终究忍不住,满目担忧地问:“听说魏指挥使醒了,又被你气的吐血,不知可会连累到太后?”
昭敏拉着永福公主的衣袖,使了使眼色。
裴有襄倒是不惊讶,与母亲退开一段距离,不咸不淡的:“那又怎样?咱们一起为她死了陪葬不就好了?”
永福公主眼眶霎时红了,嘤嘤嘤即将发作。
裴有襄不多奉陪,去书房看了会儿账本,婵柳就带着好消息来了。
“小姐,府上的护卫在白云观下辟衣镇见着叶碧琴了,不过转眼就跟丢了,护卫怕大肆搜查惊动官府,特回来禀报。”
“的确是个藏身的好去处。”裴有襄颔首道。
婵柳说的白云观在淮京东郊的鹤山上,常年云雾笼罩,仿若仙山,甚至有民间传言,亲眼见白云观开山道祖乘鹤而去,真乃仙人。
故而白云观香火旺盛,常有盛大的道场法会在此,无论权势勋贵还是平头百姓,都愿意来凑一凑热闹。
天南地北的货商、杂耍、戏班子、外来番商都聚集在这儿,可谓鱼龙混杂。
叶碧琴逃出去后藏在那处,的确不好找。
裴有襄淡淡问:“谁先寻到叶碧琴消息的?”
“原是在国公爷身边跑腿的小武,这不搜查的人手不够,才凑了过来。”
“让人去账房领赏钱。”裴有襄没再说什么。
若非被鉴察司绊住手脚,坤元宫早该来提了叶碧琴问罪画押,眼见魏峭平安无事,等风头过去,坤元宫就得派人来了。
裴有襄糊弄不过去,才差人偷摸在京中搜寻。
大张旗鼓抓人自是不妥,裴有襄沉思片刻后唤来春夏:“给府上各个院子传个信儿,就说祖母生忌将至,我去白云观祈福。”
又唤了几个在春夏手底下做事的青衣女使过来,将偌大国公府的诸多事宜安排妥当,方才出府。
雨又下的大了些,敲打在青色琉璃瓦上,脆生生作响。
没人瞧见,宁国公府西南墙角旁,一辆马车静静停立。陆柘背着黑金□□骑在黑马上,身穿蓑衣,雨珠顺着衣帽汩汩下淌。
不知在此已经驻足多久。
“指挥使,裴二小姐出门了!”
马车内,闭目养神的魏峭猛地睁眼,抬手想要掀起车帘子看上一眼,却又硬生生停住动作,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压抑。
他尚且纠结,偏这风有意,将车帘子撩了起来,伴着雨丝的风扑面,魏峭顺势望了出去。
女郎着了秋香色折枝兰纹百褶裙,衬着雪青色的衫子尤为素雅清冷,她不需旁的点缀,只在云鬓间簪了只珊瑚珠软玉宝石步摇,万般颜色都不如她了。
隔着淅沥,遥遥一眼,魏峭挪不开视线。
车帘缓缓落下,挡住了女郎俏丽纤瘦的身影,魏峭难以遏制的,捧着发闷的胸口,纵使用力也难以按下里面的震颤。
比之四方雨声,更要清晰响亮。
魏峭眉眼一沉,不准再跳了,陆柘耳力极好,会被他听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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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真的很难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