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栾和君却推开他支起身子:“自然有凭证。”
她站起来,俯视着倚在树下的白敞:“珏儿急病,凶险万分,活过今夜是他的福气,活不过是他的命数。”她弯下腰凑近白敞耳边:“珏儿就是凭证。本宫不带走他,一切全凭厂督决断。”她转身离去。
九皇子栾珏,是先帝唯一一个嫡出皇子,是皇位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也是满朝里皇帝最大的忌惮和栾和君最大的倚仗。他若有个万一,栾和君便几乎无牌可打。
叶嬷嬷见栾和君独身出来上了轿子,亦是大惊大惑:“公主——公主怎么放心把九殿下交到那个阉人手里?”
“不然如何?我来请他延医治病,已是把珏儿的命交在他手里了,留不留下都是一样的。”栾和君方才在白敞面前软话说尽、应对从容,这时候指尖才微微发起颤来,“不过嬷嬷放心,珏儿不会有事的。”
当今皇帝和太后联手杀后弑君,才得了这个帝位,自有自己的一班心腹势力,不过为了稳住白敞这个大太监才厚加笼络。而白敞也未必放心这个多疑残暴的皇帝。这两个人迟早要咬起来,这一点栾和君毫不怀疑,但她先得让自己活到那个时候。
御花园假山石后,明月夜梧桐树下,白敞虽然多番轻侮调笑,到底是为她两次解围。他有意联手,她自然要十分识趣,投桃报李。何况她现在手里无兵无权,宫中亲信也大半被清洗干净;而白敞手握东厂、禁军两股力量,朝中爪牙党羽无数。栾和君算遍棋局,也不得不承认,这位行事诡秘、心思阴狠的东厂提督大人,是她唯一的选择。
这一夜栾和君睡得并不安稳。年少旧事,纷纷入梦来。
一时是母后温柔地招手喊她的小字:“阿琬来,母后新煮了你爱吃的桂花圆子。”一时又是栾珏大哭,母后却浑身苍白浮肿地躺在那里,如她临死时那样,只是一声一声凄厉地喊她:“阿琬,去看看你弟弟呀!阿琬!”
一时是年轻时的父皇为小小的她延请名师,似宽慰似遗憾地摸着她的头说:“惜我阿琬不为男儿。”一时又是父皇的尸身躺在金棺里,她上前去叩头,却被一群人狠命捂住了嘴。她挣扎、喘息、呜咽,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父皇——”她用力一挣,却惊醒在自己的床上。
阿芷在帐外侍候,忙挑明了一盏灯:“殿下?”
栾和君慢慢坐起来:“什么时辰了?”她贴身的小衣被汗溻得透湿,头晕目眩地喘匀一口气,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快五更了,您才歇了不足一个时辰。”
她在床上静静呆了片刻,才接过阿芷递来的一杯温蜂蜜水慢慢呷了,吩咐道:
“将九殿下的药方留好,伺候九殿下的人也看管好,吃喝不缺,只是不许出门,不许说话。伺候本宫起身,去抚宁侯府陪老夫人用早膳。”
天光微熹时,栾和君便回到了抚宁侯府。她仍是这里名义上的女主人,一径到了霍老夫人院前,阿芷对外头伺候的老妈妈们福一福身:“劳嬷嬷们通禀。”
不多时,小丫鬟便来请:“请少夫人进去。”
霍老夫人身量不高,体态微丰,原本一张笑眯眯的圆脸儿在丧子后迅速地消瘦下去,整个人看上去老了十岁不止,此刻正坐在台前梳头。
栾和君静悄悄地进了内室,行了大礼:“媳妇问婆母安。”
“起来坐吧。”霍老夫人令丫鬟去扶她,“这样早就来了,吃过饭没有?”
“未曾,特意来伺候婆母用早膳。”
霍老夫人看了她一眼,便将丫鬟打发出去:“去传膳。”她叹了口气:“长公主,我同你说过,平霜之死,我不怪你。”
她开门见山,栾和君反而一时愣了愣。
她对霍老夫人,对整个霍家,是真心有愧的。自她嫁入霍家,前朝后宫风波不断,她虽为新妇,亦是皇女,那段日子几乎住在了宫里,极少待在霍府,霍老夫人和霍平霜也从未苛责。及至霍平霜血染沙场,霍老夫人也没有见怪于她。
什么克夫、天煞之说自然是无稽之谈,可是栾和君和栾珏这对姐弟虽然一个女子,一个小儿,但占着嫡出的名分,何况栾和君又是自小作皇子一般养大,自然是皇帝和太后的眼中钉肉中刺。要动她,自然要先一一掰断她身后依仗,霍家首当其冲。换句话说,霍平霜因她而死。
“婆母宽仁,媳妇惭愧。”
“不是我宽仁,是怪你也无济于事。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平霜......”霍老夫人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婆母,”栾和君递给她自己的方帕,“媳妇一日为霍家妇,一生为霍家妇。有媳妇在一日,自然会护霍家上下周全,也请婆母怜惜,时时回护媳妇一二。”
霍老夫人抬起头来看着她:“长公主要做什么?”
栾和君不语,抬手吩咐下人端来食盒:“媳妇特意做了婆母爱吃的玫瑰酥和嫩荷米粥,伺候婆母用膳。”
“罢了,”霍老夫人摇摇头,“长公主要做什么做就是了。”
抚宁侯府的早膳和栾和君带来的食盒被一一呈上来,玫瑰的甜香和清粥的热气一起氤氲开来。
栾和君站起来布箸,霍老夫人静静看了她片刻,拍拍她的手:“这是先帝赐下来的姻缘,霍家与长公主同心同意,断不得的。”
霍家清流显贵,族中子弟门客众多,虽然不任要职,但是一股巨大的舆论力量。栾和君日后真要搅动风云,绕不开自己这位寡居的婆母大人。
听到霍老夫人的表态,她才安下一颗心,为老夫人盛粥布菜。一顿饭还没用完,阿芷便进来奏事:“老夫人,殿下。宫里来人传旨,诏殿下入宫为太后娘娘侍疾。”
狗皇帝心这样急。
栾和君的银箸下掉落几丝碧绿的菜尖儿。她扶了扶额头,这理由冠冕堂皇,她不能无故抗旨,否则更是授人把柄。
“你去回他,就说本宫身——”栾和君正想借病推脱过去,就见皇帝身边的内侍王可躬身进来,冲她行礼道:“长公主安康,老夫人安康。”
栾和君咬牙:“大胆!谁许你一个奴才擅闯官眷内室的?”
“殿下恕罪,奴才一心办差,不小心坏了规矩,”王可皮笑肉不笑,“可殿下是个最懂规矩的人了,请吧。”
退无可退,霍老夫人却忽然开口:“说起来,老身也许久未曾进宫问安了。太后娘娘凤体有恙,老身自当前去看望。”她携住栾和君的手,和善地对王可点点头:“王公公带路吧。”
婆媳两个一同入宫,来至寿安宫前,宫女却只将霍老夫人迎了进去,只说太后娘娘要和老人家叙话,请长公主宫外稍待。
密密的彤云压下来,仲秋时分,风从高高的砖红宫墙上卷下来,沁凉。栾和君望了望天色,把手往袖子里拢一拢,低眉站定。
秋风越刮越凉,终于卷下来几滴雨,渐渐丝连成片,寒雨浇人。栾和君立在雨中,寿安宫的宫女内侍站立屋檐下,眼观鼻鼻观心视若无睹。到了午膳时分,栾和君已在雨里站了整整一个时辰。她在女子中不算体弱,这时也有些目眩发冷。
“长公主好雅兴,”一柄乌骨伞终于罩在栾和君头上,白敞悠悠然站在她身后,“雨中赏景,当心身子。”
栾和君用冰凉的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抬头看他:“厂督大人终于瞧够戏了。”她在寿安宫前站了这么久,只怕是阖宫都知道了,白敞如今才姗姗来迟,大有瞧她笑话的意味。
白敞环住她的肩膀往自己身边一带,笑道:“不要淋着。长公主这是在赌气了,咱家还是心疼你的。”茫茫雨幕隔开众人视线,把白敞和栾和君两人包裹在伞下的一方天地里。
“既然太后娘娘不得空见长公主,皇上传长公主去御书房用午膳。”
“你来传皇帝的旨?”
“是。”
栾和君浑身湿透,白敞贴着她的半边身子也被沾上水迹,湿湿滑滑,又透着两个人皮肉的热气。
“我这副模样,皇兄要我去用膳,还是要我去更衣?”
“用膳更衣,都有咱家伺候,长公主宽心。”
两个人并行至上书房前,白敞才放开栾和君,微微后撤半步。殿里小太监忙跑出来回禀:“厂督大人。殿下,皇上突发不适,怕是不能见您了。”
“那真是不巧,想必是方才那盏茶吃伤了肠胃。”白敞用一个毫不遗憾的笑容表达着遗憾,好像这一切和他毫无关系,“臣送长公主出宫。”
栾和君转身,在他身边低声:“厂督做事还真是麻烦。”
白敞大可找个别的什么由头让她出宫,非要经皇帝这条远路。他内里做事实在谨慎,明面上的章程滴水不漏。
“长公主受人之恩,就最好懂事些。”白敞掐了一把她的腰,又扶稳她,“这样出宫不像个样子,咱家伺候长公主更衣。”
他在一座宫室前停住,栾和君诧异地转过头:“去冯太妃这里?”
白敞微微一笑:“如长公主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