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良夜,佳月端圆。
栾和君一身厚重的暗色朝服,从酒宴正酣的大殿上悄悄避出来,扶着乳母嬷嬷的手在御花园的石凳上坐下:“里头的酒气太浊,闷得人透不过来气。”
叶嬷嬷为她摇着团扇:“先帝崩逝不足半年,宴饮乐声,也闹得太不成体统。公主——”话一出口,她便知失言。如今是新帝在位,她合该改口叫长公主了。
栾和君自嘲地一笑,并不在意:“事到如今,嬷嬷还不习惯吗?此处临近德阳宫,嬷嬷去冯太妃那里取一些茉莉清露来冲,咱们在这里喝了,清清口再回去。”
冯太妃那里素来存着江南冯家进贡的茉莉清露,芬芳清爽,最适宜在这样粘稠凝滞的闷夜里来清口静心。
叶嬷嬷便将团扇放下,答应着去了。
这一处清静少人,栾和君方才在宴上被皇帝逼着祝了几次酒,此时正好坐着吹一吹凉风。
忽而附近传来人声走动,她刚扶着山石站起来,只见眼前走近一个明黄色的身影。
“皇兄。”她心下猛地一沉,低低地跪拜下去。
“六妹——”皇帝孑然一身而来,声音里带着几分醉意。
栾和君心知不妙,只想避开:“臣妹先行——”
话音未落,皇帝已经上前一步:“小六!”栾和君顾不得繁复衣裙,向旁边急急闪避,让扑过来的皇帝抓了个空,自己的腰却硌在假山石上,撞了个钗环散乱。
山石间孔隙狭小,她转身要离开,却被皇帝扯住宽大的袍袖一把扯了回来。他埋首在她香软的颈窝间,带着酒气的气息喷在她柔嫩的皮肤上。
“皇兄,你醉了。”栾和君强忍心头厌恶,用力推拒着帝王的胸膛。皇帝并不睬她,挥手扯下她缀在臂上的黑纱,栾和君整个人被他抵在山石上,只能从挣扎的缝隙里看到枝桠间的一轮白月亮。
栾和君只觉得荒唐。
中秋夜。阖宫宴。帝王家。她被自己同父异母的皇帝哥哥陷于如此境地!
她那件银线金丝的五凤袍已经被褪到了腰际,露出嫣红抹胸,衬着莹白的胸口和脖颈。那支嵌玛瑙累丝金簪够不够锋利?
栾和君的手攥上金簪,看着埋首在她面前的皇帝暗暗咬牙。
“皇上!皇上!”外面忽然传来内侍们惊慌的呼喊。
有人在假山外站定,然后栾和君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陛下,太后娘娘忽发不适,请陛下前去看看。”
她感到皇帝的手指猛地掐进她的胳膊里,然后她整个人被不耐烦地甩开。荒唐的帝王理了理自己的朝服,不甘地看她一眼,大步离开。
离宴醒酒的皇帝被簇拥着离开,栾和君拉起自己的外袍。
“长公主殿下。”她手指一抖。
假山外的人已经施施然走进来,将她这幅衣鬓散乱的样子全数收入眼底。他捡起掉在地上的珍珠步摇,轻轻插在她堕在一边的乌云髻上:“臣为长公主更衣。”
栾和君咬住下唇,抬起双臂:“有劳厂督。”
东厂厂督白敞,先帝在世时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其人“举动回山海,呼吸变霜露”,朝堂乡野传唱不休,惧其势大,贬其弄权。如今新帝登基,他威势不减,栾和君一个乍然失势的长公主,半点得罪不起。
这位厂督大人生了一副骨相凌厉的好皮囊,龙泉剑锋一样,锐而寒凉。偏他又爱笑,那一点如雾一样淡薄缥缈的笑意,很容易就中和了他身上的狠戾阴鸷之气。
此刻,他一双凤眼低垂着,纤长白净的手指骨节分明,正为她抚平五凤袍绲边。
“多谢厂督。”栾和君扶正自己的发髻,对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太监微施一礼。
白敞瞧着她镇定下来的眉眼,轻轻嗤笑一声:“长公主是抚宁侯的未亡人,穿这样艳的衣裳可不好。”
栾和君对着自己海青色的朝服迷惑了一瞬,很快就反应过来他在指那件嫣红的小衣,咬牙切齿道:“谢厂督提醒,本宫去瞧瞧母后。”
白敞后退一步让出路来:“殿下仁孝。”这话被他说得满是嘲讽,栾和君只作不闻,背过身去快步离开,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
中秋宫宴因为太后的突然晕倒匆匆而散,栾和君不愿久留,去太后寝殿前跪了一跪问安,便在一片混乱中悄然离开。
“呸,栾瑞那个贱胚子敢这样对公主!”叶嬷嬷听栾和君大致说了此夜遭遇,早已气红了眼睛,“若是娘娘还在,怎么会让公主受此大辱!”
她的公主是天下最骄傲最受宠爱的小凤凰,未出嫁时便能不让须眉与男子争锋,言辞锋利与朝臣辩理;即使嫁人后变故丛生,皇家贵女的才情傲骨也让满京贵族无不折服。谁承想一朝改地换天,竟要受那毒妇所出的儿子如此折辱。
“嬷嬷噤声。”栾和君疲惫地倚在马车车厢壁上,支颐阖眼,“议论帝王是死罪。”
叶嬷嬷的声音便低下去,隐没在哒哒的马蹄声中:“若不是先帝和娘娘先后......怎么会......”栾和君握一握她枯瘦的手,主仆二人默默无言,向长公主府而去。
栾和君新寡,已搬出抚宁侯府,重回长公主府。
她的婚事是父皇母后生前细细推定的,择的是名门望族的霍家独子霍平霜,文武双全,人品清雅。栾和君从前只遥遥见过他几面,但因为是父母着意选出,夫家是累世清流,婆母寡居,是出了名的和善好心肠,一生顺心安稳是看得到头的,也就压下心头几分不甘,只安心备嫁。
谁料成婚当日,母后病逝,她从洞房里扯下盖头换上孝衣;月余,父皇崩逝,朝纲震动;新帝甫一登基,北境战事告急,霍平霜被急诏赴沙场,半月后战报抵京,霍小将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皇帝追封他为抚宁侯,赐栾和君金帛宅邸,厚加抚慰。
不足三个月,栾和君就失怙失恃,从闺阁女成了他人妇,又成了未亡人,成了克父母克夫君的天煞孤星。
“殿下!殿下!”马车将将停稳,栾和君便听得府中仆从慌作一团,掀帘斥道:“慌什么!”她是自小金枝玉叶娇养大的皇家嫡女,又在抚宁侯府中掌过内宅事,不需疾言厉色,通身的气派威压便使庭院内霎时安静下来。
婢女阿芷惶惶回禀道:“殿下,小主子自入夜便一直干呕,发高热,现下,现下——”不等她说完,栾和君已经下了马车,快步走向内院。阿芷跟在她身后:
“奴婢遣人去请太医,回话说宫中太后娘娘不好,整个太医院都不得闲。”
“先前想着城里的大夫不知根底,不敢贸然去请。可小主子越来越不好,奴婢自作主张请了西城徐大夫来,开了方子,要不要给小主子服下,还请殿下定夺。”
栾和君已经走到内室,从乳母怀中抱过娇娇软软的婴孩,他一张脸烧得通红,倒也不大哭,只是一个劲地挣扎呜咽。栾和君瞧着他和自己极相似的一张脸,既心焦又心烦,一时间百般事千般情一起涌上心头,竟贴着婴孩的脸落下两滴泪来。
这是她一母同胞的亲生弟弟,先帝最小的九皇子栾珏,如今尚且不满一岁。父皇崩逝之后,她在大殿上对着群臣跪泣,只说小儿幼弱,不能再离亲人,才把他从宫中抱回长公主府抚养,保得一条性命。
当日,母后从她的婚宴上回宫,在路上落水而亡,栾和君已经疑心是如今的太后秦氏作祟,只暗地里搜集证据;好不容易有了眉目,父皇却忽然暴毙,秦氏的儿子栾瑞竟拿出遗诏,要承继大统。
栾和君只觉得父皇死因蹊跷,可是她已为人妇,手中无权,又曾因以女子之身参政被参奏,争不得辩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栾瑞登上皇位。
偏偏今夜,她在皇宫受辱,栾珏在府中急病。皇帝登基不过数月,便一逼再逼,这样下去,她和弟弟迟早折损在太后和皇帝手里。
栾和君用发颤的手臂将幼弟递到叶嬷嬷怀里,抓起桌上那张药方。阿芷在一旁小心翼翼问道:“殿下?”
栾和君摇摇头,屏退众多仆从,吩咐道:“阿芷,你守好门户,伺候九殿下的人一个都不许离开。嬷嬷——”她转向满脸忧心的老嬷嬷,“备一顶小轿,抱着九殿下,随本宫去提督府上。”
她不敢相信这样一张由陌生大夫开出的药方,可是自己的人又被拘在宫里,若说京城里还有谁能为珏儿延医诊病,大概也只有那位权倾朝野的厂督大人了。
“公主真要去找那个阉人?”叶嬷嬷一边哄抱着栾珏,一边忧心道。栾和君垂着眼睛,面容隐在轿内黯淡摇晃的光影中,神色不明。
她一点都不想去找白敞。
白敞得势,是在父皇晚年。栾和君是亲眼看着他如何从一个贴身近侍一点点成了秉笔太监,成了东厂厂督,成了朝野令人闻之色变的权奸大宦。她也曾几次劝过父皇,不宜放权给阉人过甚。这样的过节,白敞也必定是知道的。
先帝在世时,如今的太后、当年的秦妃就百般忌惮栾和君,竟向朝臣放出消息,说先帝有意立她为“皇太女”,掀起一场激烈的朝野舆论来打压她。此事虽则是秦氏陷害,也足可见栾和君如何受先皇宠爱偏疼。
当年父皇软弱,母后温贤,偏偏宠出她胸怀野望,杀伐决断不让须眉。人人背后都说白敞是出身低贱的阉宦权奸,栾和君却觉得他能一步步爬上来把持朝政,固然是父皇昏懦纵容,其人也必有他过人之处。所谓权奸,大多能臣。
可这样想时,她还是心高气傲的嫡公主,白敞是初秉大权的朝廷新贵;而今新帝登基,白敞权势更炽,栾和君却自身难保,上下易位,情势自然不复当初。
素轿在京城小巷里隐秘地穿行,时近四更,中秋赏月的人们大都安歇睡下,巷道里只传来偶尔的几声犬吠。随着小轿拐入白府黑玉铺地的后街,便连那偶尔的犬吠也听不见了。
栾和君下轿,叶嬷嬷怀抱栾珏,扣响白府后门。
朱红色的大门几乎应声而开,小厮低眉顺目向栾和君行礼:“厂督大人静候长公主殿下多时。”
他又转向叶嬷嬷:“请嬷嬷厢房歇息。”栾和君从她怀里抱过幼弟:“走吧。”
白府是几进的深宅,曲折回环。廊道以南疆的乌沉木为梁为盖,以西域的青白玉为砖为道,不杂金银,不饰琉璃,以栾和君一双见惯了异宝奇珍的眼睛看去,也是一派令人称奇的雍容雅意。
时值中秋,庭院中依然林木葳蕤。栾和君随小厮穿花拂柳,转过各色奇花异草,走了足足一刻钟,才见眼前陡然开阔,一棵冠如华盖的梧桐树立在庭院中央,白敞正斜倚在树下,身下一张黑狐大氅,发未绾,衣未整,墨缎一般的长发散在素白的中衣上,膝上卧着一只毛色雪白的猫儿。
月华皎皎,栾和君在那一刻不得不承认白敞的俊美无俦。但她更清楚,白敞这样衣冠不整地见她,是一种有意的轻蔑和试探。
“厂督,”栾和君深吸一口气,走近他身边,软声道,“求厂督救救珏儿。”
白敞冲她招招手,栾和君顺从地蹲下,把婴儿熟睡的脸抱在他面前。白猫摇摇尾巴,蹭过栾和君的脸。
白敞在栾珏滚烫的脸蛋儿上轻轻一掐:“咱家以为长公主今夜是闻弦歌而知雅意,怎么还带了个小的来?”
他不再称臣。
白猫喵呜一声,转过头来,一双蓝光幽幽的眼睛同白敞一起落在栾和君身上。
栾和君垂首敛目,任一人一猫肆意打量。
“安海——”白敞唤过刚才那个小厮,“带九殿下下去请大夫。”
栾和君将栾珏交给安海:“多谢厂督。”白敞微微抬起她的尖下颏儿:“长公主今夜已经谢了咱家两次了。”栾和君的手缓缓覆上他的手背:“本宫还愿再谢厂督第三次。”白敞的薄唇挑起笑意:“哦?”
“皇帝荒淫残暴,不配掌我栾氏天下。”
白敞盯着她坦然的双眸,忽然摇头嗤笑起来:“只因为受了皇上亵渎,便要夺了他的江山,长公主好烈性。可是——长公主若是真烈性,守节期间受此大辱,早该一根白绫吊死,怎么还来找咱家呢?”他的声音像掺了砂的蜜糖,甜柔悦耳里带着微微的嘶哑。
“自然是为我栾家江山计,为朝纲万民计。”栾和君的身子随着她的声音一起低柔下去,和那只白猫一起,伏在白敞膝上。
白敞挑起她一缕发丝捻在手中:“皇帝荒淫与否,长公主恐怕根本不在意,也不必扯什么江山不江山的鬼话。若是皇帝饶你性命、允你参政,不要说御花园里得趣一二,就是要长公主夜夜婉转承欢,长公主只怕也欢喜得很呢。”他故意将话说得不堪,一层层剥下她的傲气和体面。
“厂督折辱够了,难道还不肯成全?”栾和君将他的话咬牙咽下,依然语调柔顺。
于是白敞的手指顺着她雪白腻滑的脸蛋儿滑下去:“要咱家成全,长公主总要给个凭证。”
白猫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轻舔栾和君搭在白敞身上的手背。
预收文《锦中剑》文案:
薄奚律在乱军中捡了一个奴。
一个汉人女奴,腰肢软,嘴唇软,一双水杏眼更是软得可怜,碰一碰,就落下一串泪珠。
少女抓着他的衣角低泣:“将军……我想回家。”
大乱之世,薄奚律不为所动:“想发愿就去庙里,想活命就闭嘴待着。”
他并非低眉慈悲的佛子,而是人间地狱里浴血的战魔,乌齐部有史以来最年轻强悍的“大人”。
一条铁索套颈,他恶劣地想看白玉染血,明珠沾尘。
美人膝间,赤骓马上,他终于在乱世中打下自己的一片基业,称雄为王。从西风吹彻的戈壁荒漠,到辽东故地的赤山脚下,最后他举起火把,带她进入祖先神的山洞,在石壁上并排刻下他和她的名字,低哑的声音显出情动:“乖宁宁,咱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千里之外,淮河以南,南迁的莫朝皇室被权臣赶下龙椅,殷氏一族代有天下。
南北对峙,薄奚律节节取胜,最后一役,却被南朝新皇亲手逼入绝境。
利剑劈下,那总是被他抱在马上护在怀里的娇娇却挡住了剑锋:“哥哥,不要杀他。”
殷月宁看着颓然撑地的他,笑容娇美一如往昔,将自己昔日在军中戴过的锁链亲手套在他的颈上:“我要他做我的奴,亲眼看着我风光大嫁。”
///
强取豪夺异族战神x被迫成长娇弱美人
///
预收文《牡丹娘子》文案:
泽州地处中原,风物富饶,世代以牡丹相尚,文人墨客、布衣百姓竞相种植。
其中,又以郑允所种最妙。
泽州人人皆知,城南郑园,有天下最热烈的花,最清冷的人。
偏偏牡丹花美,种牡丹的郑娘子更美,惹来多少相思。
薛画师送画,宋秀才写诗,袁家的纨绔今儿送胭脂明儿买镯子,都被郑允不动声色地回绝。
直到一天早上,清逸绝尘的郑娘子从门口捡了个流浪少年做小工。
洗漱整衣后的少年面如冠玉,身姿如竹,笑眯眯地冲郑允做了个揖:“多谢小娘子收留。”
郑允杏眼一瞪:“没大没小!”
少年弯起月牙眼:“多谢姐姐。”
有这言笑晏晏的少年日日陪着莳花弄琴,闲了时两人一起去莫苦茶馆饮一盏酽酽的热茶,郑允素来冷淡的一张俏脸上,也漾起活泛灵动的笑意。
只是邻里担忧,郑允孤弱一身,少年又家室单薄,如何能撑起牡丹娘子门户?
后来,新到任的知州仗势逼娶郑允,却被一队府兵押在地上,昔日的落魄少年伸手挥去他的乌纱:“刘丰,你活腻味了吧!”
高林初自小不得父亲宠爱,后又被兄长暗害,流落泽州。
他总以为,世情薄,人情恶,却不想遇着那心地赤诚的牡丹主人,园中回首,对他拈花而笑。
他于是甘愿化去心底冷气,愿与她共沐人间烟火、红尘快活。
白切黑落魄皇族×外冷内热牡丹娘子。美食美人名花名酒,市井百态文,温馨日常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厂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