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沙棠盯着姑娘含羞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看向崔杜衡。他今日穿了身圆领窄袖袍衫,如瀑墨发高束,显出几分难得的少年气来。
“你这蛮子想干嘛?”崔杜衡紧惕道。
李沙棠转了转眼珠子,忽而一拍手掌,慷慨道:“为了更好地打听消息,之后还是兄长去问吧!”
他俩来之前说好以兄妹相称,李沙棠适应倒快,崔杜衡现在还有些别扭。
崔杜衡微笑:“你可以试试。”
李沙棠瞅着崔杜衡,他身上的冷气盖过了刻薄劲儿,倒显得更俊了。
她哼笑一声,也不管他,径直拦下一个二十左右的姑娘,嘻嘻笑道:“这位姐姐,我兄长想问你些问题。”
这姑娘看起来大些,却没梳妇人髻。而且她瞧着崔杜衡的反应,与前头十七八的少女竟差不多。
看着那姑娘欲说还休的眼神,崔杜衡眼角一抽,硬是耗尽平生功力,语调平缓道:“请问这位姑娘,芳菲子的院落在何处?”
那姑娘一听是芳菲子,脸色瞬间变了。她幽怨地看了眼崔杜衡,不情不愿地给他们指方向。
崔杜衡忽视这道目光,正准备道谢。
这姑娘忽然冲崔杜衡笑道:“她那老爷你惹不得,你不若找我。我家在前方第五户人家,小郎君随时都可以来。”
说罢,她朝崔杜衡眨了眨眼,随后也匆匆走了。
李沙棠窥着崔杜衡青白的神色,唇边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待问了几人,大大出卖崔杜衡的美色后,他俩总算摸清了门道。
这杏花巷是名阳镇人心知肚明的“外室巷”,巷中多为些姑娘,当然也不乏清瘦的少年们。
这些人靠主顾为生,但主顾又不常来此处,于是偶尔也会接点散主,赚点小钱,顺便自己享受一下。
当然,这一切都不能让主顾知道,不然吃不了兜着走。
弄清缘由后,崔杜衡的脸色彻底青了。
李沙棠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她说杨元聪怎么支支吾吾的,告诉他们从这儿找芳菲子,却不肯与他们细说,只让他们自个儿打量。
原来缘由在这儿!
*
“芳菲姐姐,你家的菊花真好看!”一个穿蜀锦、戴金簪的艳丽女子盯着爆开的千头菊,满眼羡艳。
做他们这行生意的人,修成正果的少得很。更多人都是捞一笔大的,随后嫁一个老实人,后半辈子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
芳菲子就不一样了,她前头是陇右第一女冠晴阳子的关门弟子,后头又与朱别驾一见钟情,刚还俗就可以当贵人家的妾室。
现今朱别驾忙着秦州事务,只得把芳菲子安置在这。但他从未轻待芳菲子,他百忙之中还分出心思,送这千头菊来哄芳菲子。
要知道这千头菊可是个稀罕物,一盆千头菊比数十匹蜀锦还要贵。听说这千头菊是李节度使赏给朱别驾的,没想到朱别驾转头就送给了芳菲子。
“姐姐真是好运。”另一个外表清纯可人的女子摸着手中玉镯,无不羡慕地说道。
芳菲子抚摸着千头菊的花瓣,俏丽的眉眼努力藏着喜悦,却还是笑道:“这算什么,相公他前段日子还送了我个金镯子。”
说到这儿,芳菲子放下手中的千头菊,转身道:“你们等一下,我去取下镯子。之前说好给你们看的,我可不能食言。”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随后看着芳菲子飘然的背影,内心无不复杂。
一片寂静中,一道清脆的声音忽然响起。
“请问这是芳菲子的宅院吗?”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贵气的小姑娘,带着一个清俊的病弱少年走过来。
见众人愣着,那小姑娘又重复了一遍。
“是的是的。”先头那个艳丽女子连忙应了声。
她看了一眼崔杜恒,又冲着李沙棠笑道:“小娘子是来找芳菲子吗?她现在有些有点事儿,等会儿才来,你们若不坐下吃点东西?”
李沙棠拉着崔杜恒的袖子,不容分说地坐了下来。她扫了圈桌子上的吃食,最终啃了块绿豆糕。
这绿豆糕凉丝丝的,又甜而不腻。
“这可是汇胜坊的绿豆糕?”李沙棠亮着眼,笑眯眯地问道。
“是,”清纯女子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崔杜衡,转而问道:“你们可是兄妹?”
李沙棠点点头,她托腮看着清纯女子,嘻笑道:“我们看着不像吗?”
“还是有些神似的。”
又有一个姑娘接话,她羞涩地望了眼崔杜衡,大胆道:“敢问姑娘,你家兄长可婚配否?”
李沙棠张了张唇,正准备说些什么,余光却瞥到低气压的崔杜衡,只得悻悻道:“我兄长有未婚妻了,他们青梅竹马,过三年就成婚。”
众人无不遗憾地叹口气,其中叹声最大的,竟是个菟丝草般羸弱的少年。
崔杜衡眼见着要坐不住了,李沙棠一把按住他的手。她一边使劲儿按着,一边转移话题:“我听说整个杏花巷都在开赏花宴,怎么就这处人最多啊?”
那艳丽女子捧着千头菊,叹息道:“芳菲姐姐这处有着朱别驾送的千头菊,可稀罕了!大家伙儿都是穷人家出生,哪见过这等好物?这不就纷纷跑来看热闹了?”
朱别驾。
李沙棠在心底咀嚼着这三个字。
她知道这个人,这个叔叔小时候教过她骑马,她一度很喜欢他。
这盆花她也知道,阿娘生前喜欢养些奇花异草,这就是其中一盆。
李沙棠正出神着,她手底下忽然有东西剧烈挣扎。她下意识加大了力气,却听见身旁那人一声轻哼。
她讪讪收回手,身后的视线犹如实质,在她身上狠狠戳着。
两人正闹着,那艳丽女子还在继续说:“......更何况,芳菲姐姐还准备给我们看一件大宝贝!”
“什么宝贝?”李沙棠随口接道。
“一个价值连城的金镯子,”艳丽女子眯眼笑着,脸上的神情有些梦幻,“那上面镶嵌了很多宝石,其中最大的那颗是西域特产的天宝石。”
李沙棠心底徒然荒了一角,四周隐隐模糊起来,周遭闹哄哄的,吵得她脑袋嗡嗡疼。
“走吧。”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清润嗓音徒然落下,恰似雨后逢甘露。
“我说家里有事,便提前离开了,你也不必担心她们怀疑......”
李沙棠抬眼望去,只见崔杜衡拉着她的袖子,疾步往前走着。她目光愣愣落在他身上,他侧脸清冷,隔着衣袖传来的温度却很温暖。
崔杜衡一直絮絮叨着,却久不见李沙棠讲话。
他余光瞥过李沙棠,就见她一直愣愣盯着他。
他迅速收回视线,嘴里的念叨慢慢停下来,墨发下的耳朵却悄悄红了。
一棵粗壮的银杏树屹立在前头,金黄色的叶片迎风招展。
李沙棠盯着崔杜衡稍稍露出来的耳朵尖,唇角微微勾起。
*
名阳镇今日大喜,秦州别驾朱茂才回了名阳镇,乐颠颠地办起了娶妾大宴。
按说娶妾办宴可不是件风雅事,这朱茂才好歹是个举人出身,怎会办这让人口诛笔伐的事情?
这里面又有来头了。
虽说娶妾办宴着实丢人,奈何这里是民风彪悍的陇右,这朱茂才又是李节度使手底下的一员大将。
可以说,秦州刺史不过是个摆设,他朱别驾才是秦州的实际掌权人。是以,来参加婚宴的宾客络绎不绝,名阳镇挤满了各色的华丽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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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没穿这种颜色的衣裙了。”李沙棠捏着袖摆,老老实实地坐在马车里,浑身写满了不自在。
崔杜衡打量着李沙棠,她穿着身杏黄襦裙,配着嫩绿对襟衫,本是娇俏活泼的打扮,给她生生穿出几分飒气。
“你不适合这种颜色。”崔杜衡摇摇头,那被世家浸泡久了的毛病又出来了,“穿这种嫩色,还要把你的眉毛画淡些,最好描成弯月眉那样......”
“烦死了,你怎么比我阿娘还能碎叨!”李沙棠捂着耳朵,满脸痛苦。
她来这一趟,本就是极力克制心中的戾气才勉强答应的。
那安家娘子没有死,她昨日见着她自小带着的金镯子,这才敢确认的。
安家娘子还是她晴姑姑的弟子,后头还是朱茂才的妾室。她不想知道这里有没有晴姑姑的推波助澜,她只知道,这种种迹象、种种证据都指向朱茂才。
李沙棠只要一想到朱茂才就是那个绑了她,还给敌军传递情报的叛徒,她就恨得牙痒痒,只想将他一刀剁了。
她能参加这朱贼的婚宴,算给了他面子了,还要求她多重视?
想都别想!
崔杜衡都习惯这个暴脾气了,他摇摇头,只道:“你开心就好。”
李沙棠听了这话,反倒别扭地坐直了身体。
崔杜衡余光瞧着,唇角轻微地扬了下。
李沙棠和崔杜衡就混在汇阳县的马车里,慢慢悠悠地随着各色马车走进了婚宴。
*
“......凤凰于飞,龙脉蜿蜒中梁;鸾凤和鸣,洞天听说六祖......”
高台上,赞者激情附词。
李沙棠混在宾客席里,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四处打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