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青州就在永安旁边,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乃最安全的地方,阿爹万万想不到她会跑去青州。
这般想定,李沙棠唇边的笑容大了些,她瞅着崔杜衡,一双瑞凤眼也敛起,端的是满面落魄。
“我家也中落了,我本欲与父母兄长一应往青州去的,可惜路上走散,竟叫我伤成这般摸样......”
李沙棠说着说着,竟还哼哼呛呛地哭起来。
她本就是十三岁的少女,平日里总冷着双剑眉才多了几分煞气。现下她敛着眉,垂着眼,这般旁若无人地哭起来时,竟奇迹般的多了几分我见犹怜。
赵管家一看就心疼了,他想起自家十二三的闺女,眼睛不住地往崔杜衡身上瞟,望自家少爷发发善心,别再骗这可怜无辜的少女了。
可惜崔杜衡一腔良心喂了狗,他完美无视李沙棠的眼泪,只愈发温柔地揉了揉李沙棠的脑袋,正色道:“虎蛮子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回青州的。”
李沙棠一噎,她泪盈盈地抬头,犹豫道:“这虎蛮子......是在说我吗?”
崔杜衡温柔地点点头,眼中带着些许湿润,“我家阿妹小名叫虎蛮子,我见你与她年纪相仿,情不自禁就......”
李沙棠了然,觉着这家伙也可怜,年纪轻轻就没妹妹了,她一下想到自己阿娘,顿时同情心泛滥,由着崔杜衡叫了。
赵管家无奈扶额,实在没眼看,只得提前转身离开。
*
溯月镇才经历过战乱,路边的血迹还没清理干净,街坊边的小食摊就开张了。
其中明德坊的街市最为出名,什么刘姥姥酿皮子、赵爷爷烧锅子、明奶奶拔鱼子......那些个香气阵阵飘着,争先恐后窜进行人鼻孔。
李沙棠大病初愈,此刻揣着银钱走在路上,一双眼东瞧西看,恨不得将这条街尽数吃下。
阿娘对她管得严,平日里严禁她吃这些小食,说是不干净。她曾不信邪地斗胆吃过几回,回府就被阿娘没收了银钱,从此再无资本闯荡小吃街。
现今阿娘逝世......倒也没人管她了。
李沙棠想到这儿,那大好的胃口也稍减几分,她左右闲逛了好半响,只买了份素烧面筋、驼峰炒五丝、泡儿油糕,站在街边就呼噜呼噜地吃起来。
崔杜衡一言难尽地站在一旁,有人看来时,他甚至会悄咪咪地远离李沙棠,与她装不认识。
李沙棠没理他,她此刻正专心致志偷听街坊闲话。
一个大汉嗦了口酿皮子,往那左右偷瞧了下,见着无人在意,这才抹了抹嘴巴,对着对桌那人悄声道:“嘿,田老汉,你可知那怪鸟食人案?”
田老汉本来正就着劣酒咽饼子,闻言一怔,面上浮出几分惊恐来,“可是那......”
那田老汉的声音愈发的小,李沙棠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听见几个“惠民镇”“万家当铺”“死状凄惨”等字眼。
她眼珠子一转儿,吃饭的速度渐渐慢了起来。
一旁的崔杜衡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随后也买了块烧饼子慢慢啃着。
“这汇阳县来了个新县令,听说是十年前的进士,在大理寺犯错被逐到这偏僻地来了。此人在永安便是出了名的青天,说是不信怪力乱神。
他来这后一心要把这案子破了,现在挂了个招募令,说是只要提供有效线索,就赏十贯钱。要是能破了此案......”
那壮汉将手掌张开,朝着田老汉举着,“你猜猜多少?”
田老汉来了兴趣,“一百贯?”
那壮汉摇摇头,他窥了眼四周,声音愈发低弱:“是十两银钱!”
十两银子!
这数目别说田老汉了,连从家里逃出来的李沙棠都吃了一惊。她的零花被阿娘管得严,偷偷存了六年也不过三四两银子。
她现今又一心想跟着崔三去青州,路上花销总不能让人家承担,再加上去往青州后的住宿和生活问题......
李沙棠掐着手指算了算,发觉她现今就是穷光蛋一枚,没任何逃离资本。
那两个壮汉没多久就吃完走人了,李沙棠发现他俩走在路上都勾肩搭背,似是在分享更绝密的消息。
她犹犹豫豫好半响,最终还是拍了下崔杜衡的肩膀,低声道:“去瞧瞧不?”
崔杜衡慢吞吞地啃着烧饼,眨眼道:“瞧什么?”
李沙棠把眼一瞪,呲牙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崔杜衡有武功,李沙棠前不久才发现的。她刚醒来那会儿迷迷瞪瞪的,见他面色青白还以为得了什么绝症,连拍他一下都不敢。
可谁知这厮病殃殃归病殃殃,该偷听时却没有放过任何人。她不过在他咳嗽的时候,小声哔哔他一句“痨死鬼”,他那双阴森的眸子就立马看过来,还给她笑眯眯地来了句:“痨死也比蠢死的好。”
她说人坏话自是心虚,可这狡诈的崔三显然也没甚么好心思!
“那我......再考虑考虑。”
过了好半响,等崔杜衡将那口烧饼艰难地咽下去后,他才给了李沙棠一个敷衍的回答。
李沙棠撇嘴,她直接转身走人,再不理这讨厌鬼。
*
玄月夜,阴风刮过。
李沙棠一觉醒来,便见着前方阴森鬼气的杨树林。那棵棵树木高大挺拔,层层叠叠的树荫笼罩着她,空中平白多出三分凉气。
她试图远离这个鬼地方,却发现自己控制不了这具身体,只能顺着身体本能往前走。
她恼火地揪着衣角,却发现触感不对,这才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男人!
她看不清自己的脸,只知道自己穿着一身短打,布料还不错,却也不至富贵。
她开始恐惧,却被一股未知的力量推着向前,一步步地深入树林。
叶片沙沙划过脸庞,随着树林的深入、时间的流逝,她心中渐渐涌上一股兴奋,那股兴奋逐渐壮大,一步步压下恐惧,直到她看到一道背影。
那人穿着缁衣,背影挺拔,瞧着有些熟悉。只可惜巨大的树冠挡住他的头颅,只在叶缝间泄出一点白光。
李沙棠好奇地往前一步,就见那人袖口颜色更深,往里看去,隐约可见不断转动的白玉佛珠。
白玉佛珠在朦胧月色下散发着莹莹白光,不仅模糊了具体模样,还刺激了李沙棠的眼睛。
她下意识低下头,却见那人前边赫然躺着一具无头尸!那具无头尸的断头处极其平整,似是大力下来,一刀砍断的。
那人忽而侧身,挡住了全部光线。李沙棠再看不清无头尸穿什么衣服,具体是什么摸样。
一股森然的鬼气环绕周身,她心神一晃,人已经飞快地跑出杨树林,慢慢地,跑进一片白光里......
李沙棠猛然睁开眼睛,一阵眩晕涌上脑海。昏沉间,她紧紧抓住被褥,身上冷汗津津。
许久后,她怔怔盯着月光,随着那一片白光,渐渐看清花瓶、木椅......这是客栈的模样。
她摸摸腰间,此次离家匆忙,趁手的腰刀没有带上,竟叫鬼祟入了梦。
这般想着,她紧紧攥着被褥,复又闭眼,慢慢睡去。
*
“咱今个儿不讲那些个英雄轶事了,咱讲个在不久前战乱时发生的一个奇闻轶事!”
那说书人一摇折扇,在众人好奇的眼光中侃侃而谈。
“话说那天阴雨连连,是陇右难得一见的下雨天。这雨下得缠绵又湿冷,连那群南蛮子都暂停了进攻,在营地里好吃好喝地享受着。
可那万家当铺的掌柜,却执意要去安家村,去接他那美貌的媳妇。这人接到了也就算了,可他媳妇在娘家喝多了酒,路途才走了一半,她竟执意要就近解厕!
这附近虽有一片杨树林,可那树林里埋着不少先人的遗体。莫说现在是下雨天,就算是晴天,那掌柜的也万不敢叫他媳妇单独去那杨树林。
两人就此争执起来,这越争,拖得时间越久,那媳妇就越憋不住。忽然,那媳妇说着说着,趁着万掌柜不注意,独自小跑进了树林!
那万掌柜心慌啊,他左走走、右走走,越看那树林,越觉得阴森可怖......”
天空忽然劈过一道闪电,那白炽的闪光将万掌柜吓了一跳,他连忙后退几步。
就在他神情恍惚的时候,他媳妇忽然出来了,他面上一喜,急忙迎上去,想要像往常一样搀扶他媳妇手臂。
谁知他媳妇却下意识地避开了。
“阿花?”万掌柜疑惑地抬眼,下一瞬,又是一道闪电劈来,白花花的炽光照在他媳妇僵硬的脸上,显得格外渗人。
万掌柜手抖了下,他下意识松开手。随后他反应过来,心底又盈满了愧疚。
“阿花?我刚刚......”万掌柜再度唤道。
他细致地观察着媳妇脸上的神情,慢慢地、慢慢地,他的喉口忽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遏住了。
阿花,他的媳妇,现在用一种茫然、麻木又陌生的神态注视着他。她的脸色格外惨白,身上的裙子也由绿色渐变为了蓝色,像是开在幽幽树林的一抹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