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七月底,长白山天已经有点清凉。寅斑带了个斗笠走回洞里,立刻看见山翠在床边坐着。看见寅斑山翠面如平湖完全没有什么不适,寅斑也没说什么,只是拿了个簸箕将地上的二斤瓜子皮都扫起来:
“是山翠来拉?上个月你带我家李松萝去捡垃圾,还让她光着脚踩泥,她受凉痛经躺了三五天。”
听见这句话,山翠毫不尴尬,只有松萝尴尬得要命:
“是我自己要去的。”
看了松萝一眼,寅斑又对山翠道:
“天不早了,我们要吃饭了。怎么,你也要留下吃一点吗?”
山翠心态一点都没有崩,反倒是一脸敦厚:
“好呀,那我也留下吃一点吧。”
晚上寅斑弄了一个扣肉,一个炒素菜和一个凉菜。扣肉是镇上买的,松萝平时吃两块,肉比较甜寅斑也吃两块,看见山翠过来就蒸了八块。松萝吃了一块,寅斑吃了两块,山翠吃了四块,盘子里只剩下一块,寅斑就把那块夹到了松萝碗里。这确实不是怕山翠再吃一块,只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事后想起这件事,松萝还是相信如果山翠先夹了那块肉,寅斑肯定也不会说啥。
但当时的情况是,最后那块肉松萝还没吃,就看见一双筷子自远方缓缓地伸进了自己碗里。由于完全没有过这种经验,看见那双筷子直接把自己碗里那块肉夹走了,松萝脑子有些宕机。寻着筷子的踪迹,寅斑和松萝同时扭头去看山翠,只见山翠非常自然地把肉放进了嘴巴里。完全不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松萝整个惊住了,而此刻寅斑已经平静地站起来从旁边拿了一个苍蝇拍,很突然地对着山翠的头就是一阵猛打。被寅斑用拍子疯狂地拍,山翠居然一点不害怕或者震惊,仍旧异常平静继续扒饭。
虽然山翠有时略显粗俗,松萝还是觉得她很了不起。作为土生土长的北周姑娘,山翠掌握很多山林生活技能,经常教给松萝寻找蘑菇及钓鱼的技巧。此外她还有一种绝技是无痛取麝香,据说是祖传的。
需要首先在山上根据原麝的排便情况下套子,当雄麝被套到后再用熏过草药的麻袋套到麝的头上催眠,然后就可以把完整的麝香取下来。一个整麝香在胡大哥那里可以卖到三两银子,松萝将这东西深加工做成燕云地区女眷喜欢的斩男香价格还能翻十倍。
得益于山翠的帮助,松萝已经掌握了长白山的基本玩法,甚至开始觉得在这里过一辈子其实也不错。对于松萝和山翠交往,寅斑不赞同也不反对,但也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不出一两年我们就回去了。到时候我还是太行山山神,你还是有两三个丫鬟伺候的精品宠物人。那个时候你还会想和山翠做朋友吗?不会,那时候她来找你你都觉得丢脸。”
这些话让松萝觉得寅斑有些不切实际,但也不会反驳。人总要有梦想,虎也一样。
七月底的一天,山翠急急忙忙地跑来洞里告诉松萝一个大消息。山下来了一个豪华的送殡队伍,要做三天三夜水陆道场,据说纸钱元宝烧了好多,金山银山都是京城的新鲜样式,就连童男童女都比这里用的好看。听说京城来人做超级大道场,松萝很感兴趣:
“为什么要做那么久的水陆道场?难道说人是非正常死亡的吗?”
山翠也够意思,将自己知道的情况和盘托出。据说那个男的是京城里的大户,家里有个妾室很是受宠,结果妾室在外私通被男的当场撞破。男的很心痛,但还想替妾室遮掩。谁知事情到底败露,妾室还是被男方父母逼得上吊自杀。男的心中痛苦,想到妾室是自杀的就决定给其做三天水陆道场超度其亡魂。见松萝听得兴起,山翠又鬼鬼祟祟地说了另一种传闻。据说那妾室出门的时候被山贼抓住,然后被五十个山贼lunjian致死,男的很伤心,就决定做三天水陆道场。松萝听得很是兴奋:
“五十个?真的?”
在这种事上山翠倒一点都不扫兴,没品地和松萝嘀嘀咕咕半天,又约定晚上一起去看道场。但是到了晚上山翠可能是家里有事没来,松萝一直等到了二更天,最终决定自己去一趟。
经过了一番滴滴打驴,松萝来到了李氏坟山附近,方才发现如今这里已经变得越加繁华。其实之前发现坟山后,松萝就匿名写了一封书信给自己的皇后堂姐李柔报告了这件事,李柔也不掉链子,立刻派人来查勘,并且重修了祖坟,这些情况导致这个山变成了旅游景点。
如今坟山前面仍有很多卖臭豆腐和炸毛蛋的摊位尚未散去,卖元宝纸钱的更是数不胜数,就连民宿温泉事业也跟着水涨船高。看见这个场面松萝觉得亏大了,本地里正应该给自己提成,就算给不了也应该批点东西来卖,否则越想越亏。
虽然已经快三更,但如今坟山下头正围着好多人,再往前走四周都是烧纸的烟熏味。顺着人群挤进去,松萝看见几名道士正冲着一个牌位挥剑做法,旁边还排布着很多纸人纸马,还有一些纸糊的金山银山童男童女之类。
四周的围观人群如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说这是一种叫破九州的科仪,专门超度横死的人。大家兴致都很高,一直在讨论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总体而言观点分为两派,一派是认为主家的妾室被外人弄死了,所以要超度其灵魂。还有一种说法听起来更恐怖,大家说其实那个女子被一百个贼人给lunjian了,后来还跑回了家。但这男的觉得面上难看,就自己把这女的给弄死了,但到底心中有愧,所以才来做这个破九州的科仪,算是对女子的一点点补偿。
松萝听得很是兴奋,一个女子,被五十一百个男的给弄了,还能自己跑回家,这是何等的热血?又或者说,这是何等的铁血?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是听起来确实很燃,果然旁人的痛苦往往能令看客激动。
这时科仪已经告一段落,几名道士站立两旁,一名带着孝带子穿着白衣的男子缓缓走出,在一大片散落的纸钱中跪在地上烧表文祭文。瞧着这个男的,松萝有些恍惚。这人自己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是谁来的?对啊,这不是陈廷崧吗?一年不见,他怎么又纳妾了。妾室又出了这样的事,被一百个贼人给lunjian了,他可真是够倒霉的……但是这个时间也太快了点吧。
突然之间,松萝产生了一个惊人的想法。陈廷崧来超度死了的妾室,那个妾室该不会是……
朝着陈廷崧前头的牌位看去,上头果然赫然写着:
[先室李氏松萝之墓]
站在一片热闹的环境之中,听着四周人热情的议论,看着陈廷崧在前面跪着一脸木然地烧纸,松萝只感觉如坠冰窖。这是从何说起?谁跟陈廷崧说自己死了?
突然之间松萝想起来了。之前在太行山的时候,有一次寅斑强行剪了自己一截头发,还剪掉了一些指甲。当时也问了寅斑要干什么,寅斑起初含糊其辞说是要炼丹,后来逼不过才说是为了做一个小法术,让陈廷崧那边算出来自己已经死了,断了他的念想对大家都好。
因为当时正在发生赵月眉的事松萝也没在意,没想到还会有这种后续。陈廷崧倒是真够意思,知道自己家被抄了没有坟了,所以千里迢迢把自己的牌位送回来,还烧了这么多东西,这可真是,真是……真是够丧的。
这会儿陈廷崧已经烧完了大部分表文,下人又用托盘递过来最后一份。陈廷崧看起来瘦了一些也更加深沉了。接过最后一沓表文,陈廷崧将黄纸放在火盆上烧,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仪式感。此时此刻十里八乡的老乡也都不再议论,只是安静地看着苦主烧最后一沓纸。
大家似乎开始感到悲哀了,不是为这个故事悲哀,这个故事只能令大家激动。是为了故事的结束而悲哀,为了一种必将来临的散场而凄凉,好像烧完了这最后一沓纸,这个妾室终于与陈廷崧没了关系,一切故事随风而去,所有的恩怨盖棺定论,不管发生了什么,那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所有秘密伴随着这一沓纸被盖进了衣冠冢里,只有陈廷崧的内心深处残存一些记忆的碎片。此时此刻,就连松萝都隐约感受到了陈廷崧的孤独。再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他的几世记忆成了一个秘密,伴随着李松萝的死亡永远地死了。
或许是众人的情绪燃起了一股巨大的愿力,突然之间山野中狂风大作,陈廷崧手里的表文也被风吹得四下飞散。将一张刮到自己腿上的表文拿起来,松萝朝上头看。表文第一部分是死者的生平,看见这部分自己的简历,松萝惊了。只见上头写着:
[弟子陈廷崧妾室李氏,生为庶女,年长抄家,与畜生交,溘然长逝。……]
直到下人过来把那张表文抢走,松萝都久久没回过味来。何其恶毒,这是一份何其恶毒的死者介绍。杀人诛心,什么仇什么怨,对待杀你全家弄你老母的仇人也不过如此。
什么叫做生为庶女,什么叫做年长抄家?什么叫做与畜生交溘然长逝?这两句话之间是什么逻辑关系,你这样写正常人都会理解为因果关系好吧?你的意思是我因为和畜生交所以交死了呗。这样的介绍,唯有那个年少习文后习武后又行医,自撰一方饮之卒可以与之比拟。
陈公子啊陈公子,我李松萝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你这样写我?你才与畜牲交,你才溘然长逝,你全家都与畜牲交溘然长逝。
看了这张表文,松萝对陈廷崧的可怜与仅存的一点点歉疚都荡然无存了。原来陈廷崧从头到尾最恨的都不是寅斑,而是自己。三世姻缘,换来的不是互相理解与无尽的思念,而是无穷无尽的相互怨恨,刻进生命里的怨毒,多么可悲。
眼看这白毛风越刮越大,陈廷崧突然有些愣怔。缓缓接过下人递过来的表文,陈廷崧突然道:
“……松萝,是你吗?如果是你,请让青烟直上。”
说完这句话下人去点香,但是烟雾却被吹得七零八落,下一瞬间一大团烟雾朝着松萝的方向飘了过来。抬头朝向这边看,陈廷崧突然看见松萝一脸懵地站在围观的人群里,顿时吓得一震。等到陈廷崧回过神站起身来,松萝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