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长白山山神海先生是一只千年海东青,很少出来溜达显得较为神秘。但李氏部女子敏锐超群,探查到这位山神转好风雅喜欢字画古董,一般由其夫人收受。
打探到关键信息,松萝光速跑回洞把四个箱子都打开,将金器首饰拿了两斤出来融掉,又连夜托胡大哥从京城买一幅阎立本的仕女图,再打一套京中最时新的金首饰。松萝相信,虽说李氏部女子的智力容貌都差不多,但论艺术审美无人能出自己之右。打幽州京城熏出来的,水平自是大不一样。看见松萝忙来忙去,寅斑从头到尾只是坐在一旁默默观察。
弄来了东西,松萝又去打通其他关节,一名李氏部姑娘同意引松萝前往海夫人的别院。
海夫人看起来是个三十多的中年美妇人,倒是善于交际较为热情。第一眼看见松萝,便从头到脚反复打量,拉着手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松萝也是识趣,对着对方就是一顿恭维,铺垫好了才将礼品奉上,又反复表达这是自己家传的,自己命薄压不住这样好的东西愿意奉于姐姐,却绝口不提任何要求。
见如此乖觉,海夫人很是受用:
“这位李氏部的妹妹可有什么才艺?”
松萝表示会弹瑶琴,愿意弹奏一曲为夫人助兴。用团扇遮着嘴嘻嘻一笑,海夫人道:
“你们京中女子都有几分高雅不歌不舞。我们这边陲的山精野怪,偏喜欢那歌舞的路数,只是不知妹妹可曾修习?”
听见这句话,松萝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在京城与幽州,女子歌舞被看做是自轻自贱的勾栏行径,贵族小姐七八岁出门社交,家里嫡母先会反复教导倘若被人如此要求必须断然拒绝。毕竟倘若参加茶会雅集,主家女眷让你一个小姑娘唱跳或者表演蹴鞠,那不是在暗中下套羞辱你全家就是在明里打压你,又或者也可以被看做是一种服从性测试,看你是不是腰肢够软足够卑躬屈膝。因此松萝本想拒绝,但又有些犹豫。自己所想都是人类社会的规则,妖精本来就粗俗,他们这里唱跳到底有没有这样的意思呢?寅斑怎么不提前告诉自己呢。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一个亮堂的女声:
“干妈!”
这下松萝心里咯噔一下。上来就管人叫姐,自己果然还是太嫩了。看来在京中给上司哭坟刨地的被看做丢脸,但在这里只是基操。
这时一名体格比较大的健美少女大步走了进来。对方热情地跪着给海夫人捶腿,一口一个干妈地叫,听下来才知道女子叫做山翠,是一只猪妖养的。这山翠虽然容貌有些粗,但却极其乖觉懂事,听海夫人说想看劈叉下腰,二话不说就是拼了命地一阵横叉竖叉,横叉的时候连裤子都“啪”的一声撕开来,看得松萝都惊了。
对山翠介绍了一下松萝,海夫人道:
“这是寅斑的宠物人。人家是京城来的大家闺秀,高雅随时,从不多走一步路。不像你,疯疯癫癫。他家寅斑从前是太行山神,如今才到这里的。”
这下松萝立刻警觉起来。分明是海夫人故意叫山翠出丑,又说对方疯疯癫癫,显然是拿着山翠给自己做法。海夫人是在敲打自己,寅斑从前是长白山神,是提醒自己寅斑被贬了,此一时彼一时。大家闺秀高雅随时,不过是嘲笑自己不能审时度势放不下脸面。咬了下嘴唇,松萝巧笑道:
“姐姐笑话了。妹妹我在京中学过柘枝,水袖,团扇,愿意为姐姐一舞。”
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海夫人扇着扇子笑道:
“听说京城女子多会手舞,难道妹妹未曾学过?”
事情发展到这里,松萝已经有些不适了。手舞松萝确实学过三招两式,但这种舞蹈乃是卖弄形体流露**的勾栏之舞,即便学了也是闺中逗弄相公用的,断然不可能在女子集会上跳,反而是柘枝水袖团扇乃是安全选项,在哪里跳都风雅得体。如今松萝已经开始怀疑这个海夫人是不是取向有什么问题。
见又迟疑了,那个引荐松萝过来的李姑娘都急起来不住使眼色,反倒把松萝给架住了。毕竟是人家冒着风险引荐自己来的,倘若惹怒了海夫人,岂不是连累了人家?况且现在钱已出心力已废,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马上就要见成效,难道就这样行一百者半九十?
退一万步说,即便海夫人真的在调戏自己又如何?她是个女的,自己也是女的,只要能讨到实惠住上大房子不会被风吹成黄脸婆,卖弄一番讨好她也不算卖脸。况且如今群狼环伺,那么多女子都等着呢,自己不卖脸有的是人卖脸。妖精界的官场也是官场,脸皮不够厚腰肢不够软,送礼你都找不到门朝哪里开。
想到这里,松萝缓缓站起来脱掉外套走到场中。此刻山翠也是高声伴唱:
“新妇落泪好悲伤,婆母说我方夫郎。不说你儿命苦薄,反说为奴运不强。十年八年苦盼望,携手夫郎把话讲,郎君富贵莫变心,莫留小奴苦伶仃。”
伴着这首奇怪的五更调,松萝跳了一曲柔软的手舞,本来想展示一下自己的风情,但听着这首吟唱心里却越来越难过。男子落魄的时候就说是女子方的。等到女子卖头卖脚捧得男子发迹,男子又嫌弃女子老了丑了,一套风流出轨吃喝嫖赌外室冷暴力等你死。什么大房子好日子,不过都是南柯一梦。或许这些海夫人早就经历过,所以才喜欢这样变态的表演形式。所以说人生不能看透说破,看透说破皆是虚妄,这一生,为谁辛苦为谁忙。
见松萝眼波流转神色哀伤,海夫人似乎也被触发心事扶着额头出起神来,舞蹈完结良久方才慢慢抬头鼓掌:
“好,不愧是京城的绝代佳人。十五来我的茶会吧。”
那天从别院走出去,松萝捂着胸口好久缓不过来。这是一种悲喜交加的感触,虽然折损了一些尊严,好在结果是好的,终于打入了核心交际圈,到底是人间值得。
当天回洞寅斑询问情形如何,松萝便把送礼成功的事说了,但到底没说后面跳舞的事,也没说那边送礼竞争如何激烈。听见办得如此流畅周全,寅斑也是一脸满意:
“很上道嘛。我们提前讲好哦,是你自己贪图富贵为了能过上好日子去的,我可没叫你去。我可是住哪里都无所谓,日后可别说嘴,说我让你出去点头哈腰给自己谋求官职,什么升职我才不稀罕。”
松萝本来正在心花怒放,听见这话如同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整颗心瞬间哇凉哇凉。其实寅斑说得也没错,确实是自己不能接受没有干净整洁的卫浴间才去讨好送礼。但寅斑分明希望从自己的努力中换得一杯羹,眼巴巴等着摘取劳动成果,姿态却还高高在上提前切割,表示不会领情。试想一下,听见这样的话,哪个顶风冒雪努力把蛋糕做大的智能生物不会伤心?吃力不讨好王熙凤会寒心,李松萝也会。
但转念一想,松萝又马上释怀了。其实自己也并不在乎雄性的无情。无情的雄性自己见多了,甚至是已经习惯。从刘彦到父亲,这些人已经深深影响了李松萝的灵魂,试想一下,如果一个事事都对自己百般好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松萝反倒会不习惯。
从前松萝在庄上时认识个佃户家的女孩,女孩总是领着一条黄狗。有一天那个女孩在庄上遇到了狼,黄狗与狼奋力搏斗,救了那个女孩一命,但狗的眼睛瞎了一只。后来有一天女孩在地上捡了一块倭瓜,小狗拼命地叫不让女孩吃,女孩嘴馋硬要吃,最后狗硬是把倭瓜吃了,结果当场吐血而死,原来那块倭瓜是掺了老鼠药的粮仓毒饵。发生了这种事,那个女孩哭了,但松萝哭得更严重。女孩是难过,松萝是吓着了,被这种拼尽全力的爱给吓着了。
这种爱并没有让松萝觉得治愈,只让松萝觉得恐怖,想到有这样一个生物如此爱着自己,百分之百地爱自己,甚至为了爱自己而死,松萝就吓得不轻。想到在养一个宠物的时候没有保护它爱护它给它很多很多,反而被它赋予很多的关爱,被小动物照顾,好像父母一样给予关注保护与情绪价值,松萝不敢想象如果这只生命为自己死了,会让人多么痛苦。再也无法报答,甚至无法理解这样的感情与付出,这样的感觉会让自己一辈子活在愧疚与痛苦之中。
回想一下,在那个时候,松萝已经不会因为别人对自己的亏欠而哭泣。但一想到有一只小动物为自己死了,却再也无法报答这种溢出来的恩情,就会哭得受不了。那时候松萝也在想,如果非要让自己在被爱但失去又无以为报,与爱着别的动物,对方虽死却问心无愧之间选一个,自己宁可选择后者。后来那个姑娘又养了很多只小狗,那时候松萝就知道对方是在渴求一种和从前一样的,无条件的、蓬勃而隽永的爱。从那时开始,松萝再也没有养过一只狗。
想到这些就平静了。求人确实是自己选的,如今寅斑这样说,也没有什么值得心寒。见松萝若有所思,寅斑搭着松萝肩膀笑道:
“怎么,你不服?从头到尾,难道我有指使过你?难道我有暗示过你?那份送礼的钱我可是不会出的哦。”
淡然地看了寅斑一眼,松萝道:
“海夫人邀我后天去她的茶会,明天我得去上京采买需要用的东西。”
听见这句话,寅斑的笑容立刻消失在脸上:
“茶会?你确定吗?”
见寅斑表情突变,松萝有点迷惑。挠了挠头似乎不知怎么说,寅斑想了半天才道:
“从前我有个朋友,他也在当大山神。我这个朋友喜欢貌美的小姑娘,所以就趁着小姑娘来送礼刻意观察,若是看上了哪个女孩,就私下让和自己相熟的女子办个茶会,将那个小姑娘弄来,再趁机与姑娘好生风流一番。老海素来倒是没有这种传闻。但倘若他夫人懂事,就该知道什么叫瓜田李下。”
见松萝大吃一惊,寅斑连忙摆手道:
“是我朋友,可不是我啊。”
左右想了想,松萝道:
“你所说的,是自愿的还是强迫的?”
这下寅斑急了:
“你怎么能这么想?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当然是自愿的了。若是那个女子不愿意,我断然不会强迫,难道我还差那一口吗。那一日我强迫了你是因为你盗猎在先,那时我以为你是个恶毒的女人。”
这下松萝倒吸一口凉气,寅斑也倒吸一口凉气,空气突然安静。过了一会,松萝眼圈红了,这下寅斑也有点慌。沉默地整理了一下仪容,松萝娓娓道:
“你把钱还我。”
没想到会说出这么一句,寅斑也是一怔,但如今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乖乖给写了一张一千两的借据。经历了这一天的身心折磨,如今松萝也是有些迷离了,看见妖精给自己写拮据都丝毫没意识到没有衙门可以仲裁,反倒将借据认认真真折起来收好:
“我与你从此一刀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