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局势,沈淮是娇妻在怀,温柔解语,而沈知予一人站在旁边,虽然名义上是一家人,但却像个局外人。
如夫人今日精心梳妆打扮,坠马髻上簪着珠玉步摇,黛眉轻扫状如远山,双靥泛粉,仿佛是二八少女,姿态娇羞,跟来见沈知予时气势汹汹的样子截然不同。
她不慌不忙地替沈淮斟茶,看似大方道:“知予年纪还小,贪玩些不来家宴也是很正常的,不必过于苛责她。”实际上却是再次强调了沈知予的不守规矩。
果不其然,沈淮怒色不减:“你年纪才七八岁的弟弟妹妹都能按时来,你这么大了还这么不识大体,你自己觉得好意思吗?真是欠教养!”
沈知予不痛不痒地抛了个软钉子:“您不教导女儿,女儿又哪里来的教养呢?”
沈淮气得吹胡子瞪眼。
如夫人此时察言观色道:“妾身常去探望知予,她有时候都不在院子里,丫鬟也不知她的去向。”
沈淮问道:“可是去了其他姐妹院里?”
如夫人吞吞吐吐:“您也知道的,知予性情孤僻,从不主动跟各姐妹交游。她应该是偷偷出府去了。”
沈淮大惊:“姑娘家的,私自出府干什么?”
如夫人神色更加隐晦:“还能去干什么?她既无产业也无亲友,自然是私会情夫去了。”
沈淮:“岂有此理?这要是传出去了可是要浸猪笼的!即使是我也保不住她。”
这两人絮絮低语,还以为自己在低声交流,殊不知沈知予听得一清二楚。
沈淮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你近日频频出府,所为何事呀?”
沈知予答道:“去岁冬里太冷了,在家中闭门不出,一晃便是数月。如今春暖花开,便想出去走动走动。”
沈淮狐疑:“你若是想出去散心何必瞒着我?我难道还会拦着你?”
沈知予不假思索道:“父亲日理万机,怎么敢拿这种事情来打扰父亲?”
如夫人却拈起帕子擦拭了一下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我可怜的女儿!正到了快及笈的大好年华,却被旁人拖累了清誉!”
她言辞恳切地对沈淮说道:“侯爷,我不仅仅是担心我一个人的女儿,咱们府上的小姐可不少,不能因为她一个人就都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啊!”
沈知予冷眼看这两人一唱一和。如夫人是个爱挑事的,沈淮色胆虽然包天但心眼没几个,惯是爱和稀泥的。这么多年来如夫人遇到事只要往沈淮面前一说,再象征性掉几滴眼泪,就没有没办成的。
而她的母亲,在那个冰冷刺骨的冬夜,几乎将一生的眼泪都流干了,还让她不要怪她父亲。
她怎能不恨?
如果不爱,为什么不一开始就不娶?而是要将一个惊才绝艳的女子困在后宅之中一生到死?
这份心结,她永不能释怀。
沈淮思忖片刻道:“知予今年几岁了?”
沈知予道:“回父亲,今年已十七了。”果然,年年都记得如夫人的生辰,但是不记得她如今几岁。
沈淮:“十七了啊。是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了。可有人家上门提亲?”
如夫人迅速答道:“还没有媒人来过。倒是有几家遣人来打听过知画······”
自母亲去世后,如夫人掌家,家中大小事务都是她的一言堂。沈知予醉心学业,不屑于争这些家长里短的俗物,久而久之,如夫人就以为她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本朝律法规定,女子十五岁及笈后即可正式成婚。沈知予想考科举,自然不能嫁到别人家里任人摆布;如夫人则一心想让沈知予低嫁,想把她拖成老姑娘。这么一来二去,便时至今日也没谈论过她的婚事。
沈淮质问道:“已经十七了,却还没考虑过知予的婚事。你这个母亲是怎么当的?”
如夫人花容失色,连忙解释道:“咱们娘家人,怎么能主动去问婚嫁之事?这不是掉了价吗?既然侯爷问起,妾身今日立刻就去找媒婆详谈!”
沈淮沉吟:“虽说婚事也要提上日程,但是也得咱们自己心里有些人选。不然大海捞针也不妥。”
如夫人等的就是这句话:“武威将军府的嫡次子、平宁侯、新科进士都是不错的选择,待妾身与媒婆搭上线之后,就细细斟酌,一定给知予择一良配。”
武威将军府虽然名声显赫,但是仅有武威将军一人勉力支撑。府上嫡次子更是出了名的无恶不作,沾酒沾赌,视女人如玩物,据说折磨死了不少人。后继无人,福泽必定不绵长,她若嫁过去,便只有生生受苦的份。
平宁侯年已六十,前面娶了三房夫人都早早病逝,素有克妻的名声。前面的几房夫人又留下了一大堆嫡子嫡女,她过去之后便是要分走他们的家产,龙潭虎穴、寸步难行,也是可想而知的了。
至于新科进士······确实听起来前途无量,但实际上能得擢升的并不多,嫁去之后就要随夫调官四处奔波,操持一应事务自是不提,即使死在路上也无人知晓,有的是苦头吃。
这位如夫人,为了让她活得艰辛,还真是煞费苦心呢。
沈淮当惯了富贵闲人,哪里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听着这些名字上都是一片锦绣坦途,便赞不绝口:“闺阁婚娶之事,终究还是你懂的更多。那就全权交由你负责了,尽快解决吧,再拖就不好看了。”
看吧,女儿的终身幸福在他眼里轻如鸿毛,他最关心的,果然还是他自己的面子。
每月多少份例、配有多少丫鬟、住哪间院子这些琐碎小事,沈知予懒得管,即使争了也没有任何意义。但婚事不一样,如果盲婚哑嫁了,她如果彻底失去自由,那么刚刚走上正道的仕途就被拦腰斩断了。
她有了一个完美的计划。
沈知予朱唇轻启道:“父亲,我想招赘婿。”
如夫人声音骤然变得尖利:“什么?你知不知道招赘婿比嫁人贵多少?我们府上可不养闲人!”
说完,她似乎意识到自己暴露了真实想法,又接着道:“知予,我也不是舍不得这些钱。只是,招婿跟寻常婚娶不同,婚后关系很难拿捏的。这个家里是你做主还是你夫君做主?伤了双方的自尊都不好。”
沈知予并不理她,只是望着沈淮:“父亲,女儿想自立女户。”
沈淮道:“只有家里男丁死尽的孤女才自立女户,你父母尚在,却单独自立出去,别人听到还以为你在家里备受欺凌呢!如此行事,成何体统?”
沈知予早已想到了沈淮会有这般反应:“女户并非孤女才可自立,有一技之长、有一定资产者亦可以立户,女儿想一试。”
沈淮怒极反笑:“就你?既不懂琴棋书画也不擅长刺绣女红,要不是这些年府上拨钱养你,你靠自己能活得下去吗?”
如夫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啊,府上早就资金紧张,哪还有钱供你去开办个什么产业?你顽劣乖僻些就罢了,怎么能这么败家呢?也不体谅体谅侯爷在外为官不易,只顾自己喜好。”
沈知予道:“我并不需消耗府上钱财,也不必麻烦父亲替我从中周旋。请给女儿半年时间,如果半年内还没有成功以一己之力立户,女儿就回来成婚,届时全听您的安排,女儿必将顺从。”
她硬生生挤出了一个诚恳的表情:“父亲,女儿从小不争不抢,未曾向您求过什么。就求您这唯一一次吧。”
沈知予有种想要作呕的恶心之感,寄人篱下终究不能长久,她必须得独立出去,铲除一切可能暴露身份的后患。
这是她第一次、也一定是最后一次求沈淮。
小小的侯府困不住她,她属于更辽阔的、更急风骤雨的天地。所谓的姨娘庶女,不过是鸿鹄面前无知的燕雀而已。
沈淮并不相信沈知予能够凭自己做出一番事业,还是同意了:“既然你如此坚持,那就去吧。但是有个条件,府上任何人都不会帮你,你只能靠自己。”
如夫人又嚷嚷道:“一个高门闺秀,一天天出门是个什么道理?她不要自己的脸面,我的女儿还要呢!”
沈知予平静道:“在这期间,我不会回府,也不会来支取钱银。如有任何意外,都与成乐侯府的人没有关系。”
沈淮和如夫人无言以对,只能悻悻让沈知予走了。
沈知予按捺住心中的狂喜,走到院子里才露出笑容。
她早有自立门户之意,可惜一直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正好瞌睡送上热枕头,如夫人硬要拿捏住婚事不放,那她也能借此发作。
映月正在洒扫庭院,如夫人有意苛待沈知予,连丫鬟也只有一人,还是因为她从小跟沈知予一起长大,不肯接受调配去服侍别的小姐。
她抬头看到沈知予回来,满面春风,问道:“小姐,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沈知予连声音中都带着笑意:“当然是好消息。咱们可以收拾收拾东西,搬出侯府去住了。”
映月一时将扫帚都摔在了地上:“什么?您······被逐出府了?”
沈知予道:“正是如此,你要随我去过苦日子吗?还是留在侯府伺候如夫人?”
映月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到地上,委屈道:“侯爷怎么能这么过分?小姐做错了什么?我才不要去伺候如夫人,小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沈知予眉眼弯弯:“骗你的,傻丫头。我是要出府准备自立女户,婚娶之事便不必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映月自幼跟在沈知予身边,自然是知道沈知予心中所想。
她眼中泪花还未干,笑道:“小姐,您一直以来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夫人······也终于能够安心了吧。”
沈知予轻拂过映月的鬓发道:“你小姐我是什么本事,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
映月破涕为笑。
沈知予在床底四处摸索,扳动几处机窍,隐蔽处出现了一个木匣,除了一封信以外,内有钗环、首饰、银票等物,都是些值钱的东西,珠光宝气,跟这间屋子朴素寒酸的氛围格格不入。
这是沈知予的母亲给她留下的保命法宝。
那年母亲缠绵病榻,几乎瘦得脱了相,一点也看不出年轻时候倾国倾城的样子。她似乎已经预料到自己活不到下一个春天,便把这个匣子珍而重之地交给她。
“知予啊,这个匣子就是我最后能留给你的东西了。”母亲气若游丝,连声音都是从喉管里生生挤出来的一样。
“这是各个州县都能通用的银票,数额用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可一定要藏好了,不要被别人抢了去。”
“等你决定离开这里的时候,把这封信寄到这儿去。咳、咳······我年轻时不懂事,跟家里的关系闹得很僵,父母亲族都不认我。但是我跟你舅舅有个约定,一旦你决定自力更生,他一定会来帮你的。但这可是一条太过艰难险阻的道路啊······”
她的母亲是全天下最了解她的人,从那个时候就已经预料到她必然会迈出这一步了。
但是母亲终究又希望自己只过上幸福而又轻松的生活。
“希望你能遇到良配,顺利嫁人,夫妻举案齐眉,之后儿女绕膝,不带任何遗憾······”
但这种生活终究是与她无缘的。
她不能忍受把命运交给婚姻赌局、不能忍受把余生都献给儿女情长、不能忍受一身才学却只能明珠蒙尘······
母亲,一定会理解她的选择吧?
两人的行李都不多,才堪堪收拾了一个时辰便已经整理完毕。沈知予教映月找到那扇小门,来到了属于“喻知”的小院。
映月看着院子里晾晒的男子长袍,脱口而出道:“小姐,你难不成一直在跟别人暗通款曲?所以才每每让我扮成你的模样?”
沈知予看映月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言简意赅解释道:“其实,我现在女扮男装身在朝堂,正是今科探花郎。”
映月既然已经选择了放弃侯府,一心一意追随她,也是时候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映月看样子还没有完全消化这件事,怔在原地。
沈知予还要再解释,却只见映月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小姐!我就知道!您就是该飞黄腾达的!”
沈知予哭笑不得:“什么飞黄腾达?现在也只是个小小官吏。”当堂对峙枢密使、与皇上交心等细节,自然是不必说给映月让她白白担心。
映月激动道:“小姐,虽然我没读过几句书,但是也知道‘图南未可料,变化有鲲鹏’,您终于离开侯府这个小水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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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立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