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四爷。”
福长安才前脚才踏出太和门,后边就有个小尾巴跟了上来。他顿住角,看见和自己面容一模一样的那人——“怎么了,林邑?”
名唤林邑的少年咧嘴一笑:“四爷的斗篷忘带了,我给四爷送来——正月里了,天怪冷的。”
“嗯。”福长安接过他的斗篷披上,然后闷头往前直走着。身后的小尾巴耐不住问到:“四爷今儿怎么没等三爷?”
福长安冷着个脸,望着紫禁城天边如雪的残阳薄雾——“等不来了。”
林邑不说话了,他知道自从福康安赚了军功回京后便在朝中享有多大的权势地位——才不过弱冠之年,已是仙鹤补服红顶冠,堂堂正正的从一品大员。文可安邦,武能定国,就连当今圣上都赞誉其为“千里驹”。富察家父子三人,皆能位极人臣,唯有他面前这个福四爷,只是个卑微的蓝翎侍卫。
林邑曾经想劝他,去争一争。无论如何也该去当个一等侍卫,那人却只是默然答到——“他都拦着我,我能怎么样?”
林邑知道福长安说的“他”指的是傅恒,那个明明是长安的生父却又对他不闻不问的官老爷。
不——他不只是福长安的阿玛,明明,他还是自己的——不然他们为什么会长的一模一样,明明就是亲兄弟,他偏要喊他“四爷”……
面前那人又走快了些,林邑紧赶慢赶地才跟上。福长安好像永远都是这样,脸色没什么表情。性子也安静,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争不抢。只是不善于与人交谈,便落下了个“冷面四爷”的外号
说白了——他是安于现状,没有野心,随波逐流。
林邑不大喜欢这样的人,他觉得他跟着这种人没什么出路。若福长安能混个一等侍卫,肯定自己也能跟着沾光——林邑和福长安是一个娘生的,这都是富察府里不算秘密的秘密了。
只可惜,林邑永远也入不了富察府的籍。
他们那个在秦楼楚馆卖艺的娘,被傅恒醉酒要了身子后,傅恒只得答应说,若是她生了个男娃,便许他妾室。
谁料林邑是出生了,只是那时傅恒的嫡妻喜塔腊氏才逝世,他便了没了心情娶妻,这一拖又是两年。两年间,这个女人带着林邑在万花楼接着客。直到后来傅恒才想起她,便迎她入府当了个妾。
也就是那一年,她产下了她的第二个孩子——福长安。
只是给两个孩子入籍却成了问题——福长安自然是富察氏,而林邑,却因为出生的时候在傅恒迎娶那女人之前,傅恒不愿认这个孩子——只能让他跟着那女人姓,从小当了个伺候的小厮。
这些事,都是那个女人在临终之前告诉他的。
林邑后来慢慢长大才明白,富察.傅恒这个人有多看中面子。
富察府上灯火通明,漂洋的福字灯笼从除夕夜燃到元宵节,看着这寓意团员的日子,林邑突然想,总觉得缺一人——缺自己。
林邑有时候会恨那女人,那个生了她的女人。
既然把他生下来,又不能给他那些本来就属于他的东西——富察氏的大姓,满人的身份,就连上学堂的机会也没了,只能平日里从福长安的书本上习得一些字,偷用他的毛笔。
他更恨她为什么要将这一切都告诉他——如果他不知道的话,还能安稳的当个伺候人的,平平凡凡走完此生。而现在却……
自从知道了这事后他看向福长安的眼中却平白多了一丝艳羡——你所拥有的,本来应该属于我……
傅恒鲜少对他们兄弟俩有过好脸色,就连偶尔笑笑也是夸奖福长安的功课做的仔细。林邑知道——他的出生,就是傅恒生命中的污点。
那日傅恒凯旋,大宴群臣。林邑本想偷偷溜出来一会,他不过就是想看看他的阿玛在众官员间谈笑风声时的模样——毕竟那样如沐春风的笑,他从未对自己展露。
而长廊上,他却遇见了另外一个人。
那人一身仙鹤官服,纤瘦文弱的身子靠在长椅上。面颊有些微微泛红,约摸是醉了酒走到这儿来。凑近了看却发现他面容异常柔美,那并不是普通公子哥儿剑眉星目的俊秀,反而带着一种清雅风流的媚态——宛如含苞欲放,沾着露水的玫瑰,让人忍不住想采撷,即便被刺扎的满手鲜血。
那人睁眼时,林邑还是愣了一下——而后看着那双被酒灌的并不是很清明的眼睛,他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来一个词:拨云见日。
“唔……”
他轻轻唤了一声。
林邑赶紧上前去问到:“爷,您是要醒酒汤么?”
而后才知道,那位爷是当今户部右尚书,武英殿内阁大学士兼任军机理政大臣——和中堂。更奇的是,他从一个御前侍卫到如今的地位,才不过几年光景!
他知道这件事后便兴奋地和福长安说了起来。
“四爷,您要是也给皇上看中了,那肯定也能分分钟升官发财!”
“嗯。”福长安不咸不淡地说。
“四爷,您什么时候能在皇上跟前露个面,别的不说,单凭这张脸——皇上说不定就会对您另眼相看!”
福长安啪的一声把书合上 ,冷笑道:“你知道么,我听二哥说宫中有传言——那和中堂之所以升的那么快,是因为他爬上了龙床。”
这话说的太直白露骨,就连是林邑也惊了好一会。
“真的假的——二爷是怎么知道的?”
“二哥跟我说过,他在宫中有人,”福长安一脸不屑,“有的是宫女太监是他的眼线。就连皇上身边那个李玉,都收过他不少银子,估摸着也没少帮他干什么脏事。”
林邑沉默了下来。他心里不愿相信是真的——那日长廊初见,惊鸿一面,他闭眼假寐的模样简直就像是坠入凡间的神仙,竟是个靠爬上龙床换取荣华富贵的佞臣?怎么看怎么不像。
思绪纷飞,林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迟了。冬日里本就干燥,且元宵节点了那么多灯笼,火星子乱飞,这一下了落到树上便烧了起来。
完了完了完了——没看好灯笼,这下肯定要被傅恒给骂死……
林邑看着树梢上燃起来的火星子,突然一下怔住了——没过一会便风助火起,火星子散落了不少到主屋的屋顶上。
林邑没有救火,也没有去叫其他下人来,而是看着燃烧的屋顶发着呆。
刚刚见傅恒进了这间屋子,若他此刻在屋里——他会不会被烧死?
这么个想法,让他突然被自己吓到了,而后竟是雀跃起来。若他死了——自己就再也不用看他的脸色苟活了,再也不用屈居人下了,岂不是更好?
他从来都没有在傅恒那里讨过一个笑容,可现在——他从来没得到过的,以后也不想要了……
不——现在的火太小了。
林邑突然反应过来,现在要想烧死他们远远不够。他从厨房里拎来半桶猪油,然后泼在了屋子旁边。
没到半刻时间,屋顶上的火苗有落下的趋势,一碰到猪油,整栋屋子都烧了起来。
没过一会房梁就被烧塌了。
林邑从来没有过想杀了傅恒的想法,至少是在以往,就算刚刚也只是冒出来这个念头,而后便付诸了行动。
林邑想那么做,然后便做了——
他会死吧——他一定会死的吧——他会不会后悔,从来没有善待过我啊……
看这火烧的那么大——是老天爷在帮我呀,是老天爷在帮我!
福长安去找到林邑的时候,他已经晕倒了。火烧的太大差点他都没逃出来。
林邑被他叫醒了。
“这是在哪?”林邑问。
“主屋里,方才我们去找阿玛你体力不支晕过去了。”
外边一片红光。
“找到了么?”
“还没,但是我们得逃出去,不然我们也得被烧死。”
“老爷他……怕是已经——”
“闭上你的乌鸦嘴!”福长安不耐烦的打断了他。
林邑看着福长安的脸,又冒出来一个疯狂而可怕的想法——福长安若是死在了这里,自己是不是就可以替代他了?
“四爷……咱们往哪走?”
“门那边。窗户外边已经烧起来了。”
林邑先走出门,还没待福长安走出来他便猛然把门关上,反手插上锁——而后又将廊上堆着的博古架推过来堵住了门口,那门是向外开,林邑这一下,竟是将福长安堵在了屋内,断了所有生路!
“林邑!”福长安在门内惊怒到,“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你——放我出去!”
他并没来得及叫喊多久——窗边的火舌很快席卷着热浪而来,将他裹挟而入……
林邑逃出生天后却又看见一个人。
“谁在那儿?”福康安一脸焦急地看着他浑身灰烬,衣服也被火烧了一大片儿的模样,顿时愕然,“长安?是你么?”
林邑迟疑了一会,开口问到:“三哥?”
这一开口便无法回头。那么……自今日起,我就是福长安了——
福康安常年不在家,对这个四弟的样貌也记得不是很清晰,只是现在林邑开口问到,他便答了——“是我。”
福康安拉住他:“长安,你怎么弄成这样?找到阿玛了吗?”
他摇摇头,憋着挤出几滴眼泪,耸着肩哭起来:“还没有……阿玛是不是已经……”
“不会有事的。”福康安说,他将身上的袍子解开覆在林邑身上,安慰道,“长安你放心,阿玛吉人自有天相。”
林邑转头看着福康安指挥下人去救火的样子,又看了看身上这华贵的袍子,眼神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