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壑难填 第4章 阳和启蛰（三）

三

养心殿。

乾隆这会面色很是阴沉，看着桌上这晦气东西，大过年的谁也没这个胆子去触怒龙颜，于是只好都当锯了嘴的葫芦站着不吭声，连大气都不敢出。殿里这会静的让人感到窒息头昏，只剩那炭火盆里燃烧的声音噼里啪啦的，丝丝缕缕像是临终之人的吸气声。

过了许久，才见端坐于龙椅上的那人开了口：“山东巡抚，是朕亲选出来的封疆大吏，德才兼备，清正廉洁，各部考核的政绩皆是优异，是个难得的人才……”

顿了许久。

“怎么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接连着还有瓷杯叮当一声响，其中夹杂着隐隐的怒气。

而后便是一片“皇上息怒”的声音

我抬眼看了下放在桌上那份血书，血迹暗红已然干涸许久，也不知道这山东巡抚大人是自己个昏了头还是给人暗害了一把，如若是后者，那真当是有苦说不出。

沉默半晌，站在最右侧的刘墉发话：“皇上，依臣看这不似巡抚大人所为，若要是军国大事大可递折子，其次您那状子刚刚给臣看过，这上面的字歪歪扭扭，与巡抚大人平日里折子上的字迹看起来相去甚远。故臣以为，这多半还是有人恶意加害…”

皇上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纪晓岚，你说呢。”

被点到名的礼部尚书说到：“皇上，臣以为...这刘大人说的有几分道理。这凡事，还是查清楚了好。”

皇帝再度沉默，这会连那炭火也不发声儿了，空气静的都仿佛凝固了似的。

我偷偷向右望去，纪晓岚抬手悄悄扶了把他那金丝边的眼镜，身子微微前倾想看清桌上放着的那东西，给刘墉一把拉了回来。还不服气似的给了他一眼刀

眼看着皇帝这会估计缓过来了，不会突然再发怒，我抬眼问到：“皇上，可否把那血书让奴才看看。”

皇帝的目光这会落到了我身上，四目相对，只见他脸上平静如水，眸中深邃看不出任何波澜起伏。

贴身太监随即把那血书递到了我手上，那站在我旁边的杨大人立即躲瘟神似的退了一步。我接过一看，只见这上面的字迹确实是不堪，断断续续歪歪扭扭的像是孩童所书，且涂抹的痕迹十分明显。一行行读下去，“...今太平盛世，皇恩浩荡......仍有不思悔改之意，县令简陵，草芥人命，上负天恩，愧对朝廷，下负黎明百姓，至其流离失所……莫不说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事已至此，再无可转圜的余地……只求上交天听，严惩恶人，替平庄县的黎明百姓讨回公道……”

这份血书上好几处污糟，使得读起来无法连贯，然而我看到最后两行提到平庄县，联想到下午张北的话，不免心里一惊。

莫非这份血书，是平庄县的百姓让山东巡抚为其声张正义？还是山东巡抚压根就不知道这事，是有人偷偷下的手？如果是前者，为何不肯上折子，还要在大过年的时候把这种血折子呈给皇上？要是单纯想引起皇上重视，未免也太过于冒险了，他可知如此大不敬之罪会是个什么下场！若是后者，这省城离平庄县说远不算远，说近也算不上近。若是要在其中动手脚，要么是送贺表的信使，要么是巡抚衙门的下人…

“和珅，你看出什么来了？”

“回皇上...”我思考了各种可能的原因和下场之后，方才开口回答，“奴才见这血书上污渍较多，模糊不清，且字迹潦草，前端大多模糊不清，未表达清楚其所思所想，只在结尾处提到了严惩平庄县令简陵，却不知为何严惩。”

“平庄县，最近有什么事吗？”

站我右边的李侍尧打话：“回皇上，近来未收到平庄县令的折子，想来一切如常。”

“既然一切如常，这玩意又是什么意思？”皇帝狠狠的拍了几下桌子，显然他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皇上，穷山恶水出刁民，难保他们说不定也只是为了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越闹越大，才敢如此犯上，实在是可恶至极...”越往下说，李侍尧语气越轻，显然是底气不足的样子。

我正色到：“皇上，依奴才愚见，如若是平庄县近来有什么较大的变故，而未收到呈报的折子，那多半是那县令玩忽职守，欺君罔上。”

说着偷偷瞟了一眼李侍尧，见他神色逐渐凝重，心道果然如此。

“平庄县令是谁？”

“回皇上，是简陵简大人。”

“简陵，朕好像对这人有些个印象。”

“皇上，两年前您祭孔时还去过平庄县呢。”

“哦对，”皇帝念叨着，“朕记得这人还不错...蛮认真的，不像是会玩忽职守的样子啊。”

皇上，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啊！您身着龙袍，所见所闻所感，怎能和布衣百姓相比！

话几乎到了我嗓子眼又硬生生给我咽下去。

“那皇上，您认为该如何处置？”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着殿梁之上的雕龙画凤，缓缓说：“李大人说的也不无道理，这血书上所说，颠三倒四的也没法作为凭证。再者，就凭这样一份来历不明的血书……算了算了”

说到这还摆摆手，“那山东巡抚...”

“皇上，巡抚大人固然有失察之过，可若是这事是那刁民所为，那巡抚大人便是不知情者...”

“但无论怎样，把这种东西加在贺表里送来就是他的过失！”皇帝打断了我的话，语气中透露着不耐烦，“传旨，山东巡抚罚俸一年。”

“嗻。

这会我虽是欲言又止，但看见皇帝一脸疲惫，最终也只能是转身出了养心殿

出了宫我回了当铺，见那伙计已经回来了，便问他：“你跟的那人看他去了哪？

“那人去了驿站，我躲在墙后边瞅着那儿不止一个难民呢，人还不少。估摸着都是从灾区来的，那小子先是把他们安顿好了，才说去钱庄兑银票。”

“你确定他们都是难民？”

“错不了，爷，一个个面黄肌瘦风尘仆仆的。那说话带口音，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哎爷，我还听那其中有人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世道啊！皇帝老儿都不给咱发赈灾粮食了，也就有好心人肯帮忙...哎，这说出来也是大不敬。”

我看向窗外皇宫的方向：“皇上天天坐在那金銮殿上，他的所见皆由大臣汇报给他的，这但凡要是出了一点差错…”

我在这顿住了，复又问到：“那驿站在哪你记住了？”

“记着了，爷。只是您现在要去的话，这天色也晚了……”

推开门，我呼出一口气，看着白色的雾气在眼前，所见街景皆一片墨色，唯有两三点灯火及远处的星子。无论是皇帝还是难民，也是到该歇息的时候了。

“明儿再说，备轿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