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天儿是越发的热了。
这天儿就是入秋时最后的挣扎,北方熟悉的燥热总是在人毫无防备时铺面而来,闷的让人心都发慌,即便是扇风也无济于事。白日里地砖面上都是明晃晃地刺得人眼生疼。
军机处。
我搁下笔再度揉揉鼻梁,闷着呼出一口气。随后一手扶额,闭眼想歇息一会。
“怎么了?和中堂又不舒服了么?”一旁的阿桂出言关心。
“阿相爷,咱们和中堂身子娇贵着呢,最好呀,还是派个太医瞧瞧吧。别看着事不大,实际病都在内里呢。”
阿桂话音刚落就传来个阴阳怪气的声儿。
我抬眼起身看着那镶银丝边云雁补服的人,回应到:“下官无事,多谢阿相关心。”
而那个声音冷冷哼了一声,再无言语。
十日前,原本的军机首辅张廷玉病逝,皇帝便命了阿桂为首辅,统领军机处。
阿桂既为首辅,这章佳氏的子孙自当也长了脸面,而我跟前这海升便是其中之一。
要说这海升也与我有些梁子,原本顾着与阿桂沾亲带故的,皇帝欲指派其入兵部一同共事,谁料大军凯旋,兵部侍郎这位置给和琳占了,只好指派他入了军机做个章京。虽是入了军机处却也不过看在阿桂的份上补个缺,他的不满发泄不到和琳身上,自然就冲着我了来。
见他这般出言嘲讽我,军机处有些人也是凑热闹般抬头看了看,见我对那海升是不理不睬的,便又失了兴致。
我心中却是觉得一阵讽刺——这海升看着是沾了阿桂的光入了军机处,可其性子既急躁轻浮沉不住气,胸中又无半点墨水,这种人,皇帝压根就看不上。就算此刻他跟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来挑我的刺,在其余军机大臣看来也不过哗众取宠。
谁料不过一会,待我上了趟茅房再回来时,偌大的军机处值房内竟飘着一阵子烟味。我本就热的心慌,浑身乏力的厉害,又是被这刺鼻的烟味一呛,顿时愈发头昏眼花的厉害,眼前都开始出现星星。
“海大人,”寻着烟味我找到了那源头,看着那人在旁边吞云吐雾好不快活,皱着眉上去说到,“军机处重地,何故在此抽烟?”
“哟,和中堂。”他笑嘻嘻地随手把烟灰磕在桌面上,却对我所问避而不答,“想来和中堂也没尝过这大烟的味道。这吸一口下去当真是快活似神仙啊。”
“我还确实没这口嗜好——只是海大人,您想抽还得看看自个在哪,这里是军机处,要是把什么重要的东西烧着了你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他叼着个烟嘴晃悠悠地一笑,继续答非所问:“我之前,去那勾栏院里唤了两个小兔儿爷来陪我抽,好家伙一个两个的躲得那叫远。爷我就想啊,这小兔儿爷从小都是从小养在馆子里,别看带了个把,其实都当成女人调教的。也难怪身子差,闻点烟味就受不了咯~”
海升一点也不顾及还在军机处就这般口吐污言秽语,嘲讽羞辱之意是再明显不过,我强按暗下心头的怒火,正欲出言还击,便听得阿桂道:“行了,海升。”
随后,阿桂便又朝我说到:“海升这家伙向来便是这样,还望和中堂海涵。”
我沉思一瞬,又换上笑脸盈盈:“自然,我也不会为这些事情计较。”
转身出了军机处的门,我方才笑着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这些天,富察家似有韬光养晦之意,张廷玉病逝后皇帝本意想将首辅的位置留给傅恒,却被他婉拒——其理由是常年在外领军作战,对朝中局势不甚了解,又自谦不过一介武夫,无治国理政之才,方才让贤。
但无论如何,有孝贤皇后这份情意在,富察家在朝中始终都会是一棵撼不动的大树。傅恒此举,意在拉拢人心罢了
我闭着眼想了想,傅恒那日在宴上甚是洒脱,对前来敬酒道贺的官员皆来者不拒……但这或许只是表现,能在帝王身边进退有度,左右掌局的人,怎么会如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
而阿桂,我细细咀嚼这个名字,从我认识他以来他在我印象中便是一个正直至极的人。从那次在甘肃时开始,再到后来他为了那尔布一事与我争执,其性情如何,我也知晓。但我也晓得,他再如何正直,他也是个人,这人的心,总会偏的。偏向与自己有血缘,有亲情的一方……海升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我现下,虽对海升恼怒至极,却也动不得他。动了他,也就是等于把巴掌扇在阿桂的脸上。想到此处,又是难受了些,我在朝中一直是无依无靠,现在虽有和琳在身边,可这小子总不大稳妥,让我放心不下。且钮祜禄氏在前朝并无有资历的重臣,后宫虽有太后做主,可却也说不上话。连上次远嫁准格尔公主请示太后的意见时,她也不过淡淡说了句“交给皇帝做主便是。”
我才刚清醒过来,李玉就急忙出现在我面前:“和中堂,哎呦,可算找着您了……皇上传您去养心殿呢。”
我嗯了一声赶紧跟着李玉身后,正午的太阳热的让人冒汗,军机处到养心殿短短一段路我竟感觉走了一个世纪那般长。
到了内殿,我才抬脚踏进殿,就因为没注意脚下,不慎被门槛绊了一跤。
李玉这回走在我身前,没像上次那般反应快,我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
“怎么了这是?”皇帝立即起身来扶过我,我方才顶着一头暑气走了过来,又头昏眼花又挨了这一跤,脑子里都热的发涨,只看着眼前皇帝的脸越来越模糊,想起身说话告诉他我无事,可偏偏喉咙里像是被堵住了,再一出声竟然全是气音。
我眼前渐黑,随后失了意识,倒在他怀里,眼中最后出现的是他身上黑色的团纹龙绣常服。
再度醒来时便觉得周遭都凉快了许多,看着眼前明晃晃的帐顶一瞬间都感觉有些恍惚。
倒是一边的李玉,见我醒了些便立即去告知了皇帝,随后便见他有些焦急地走进来。
“皇上,我方才是……”我才叫出口,便觉得声音嘶哑,竟像是用砂纸打磨了一般,难听极了。喉咙里也是火烧般的痛。稍一动,才发现手腕上扎了几根明晃晃的银针。
他伸手探了探我额头,说到:“太医说你是中了暑热,才会晕倒了。”
暑热……我细想着。随后才仔细看了看我躺着的这间屋子:这里显然不是养心殿,可帐沿上依旧有雕龙画凤,可见仍在紫禁城内。
似是知道了我内心所想,他说到:“在未痊愈之前,你便先住在这儿吧。朕问了太医……你现在这身子现在还用不得冰,朕就自作主张将你搬到这里了,这儿是朕的东暖阁——屋后便是御花园的湖,夏日即便不用冰,里头也凉爽的很。”
“劳皇上挂心……”我心下莫名一阵翻涌,又是感激又是想流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是握紧了些他的手,感受着那份情意。他见状也将我搂紧了些,龙涎香的味道扑面直冲我鼻尖,不知怎么的,平日里闻惯了的味道今日嗅着却只觉得有些许不适,鼻尖有些些痒痒,而后竟又呛了起来。
“怎么又咳起来了?”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这群太医真是没用……怎么回事?你这些天一直这样么?”
终于将气捋顺,我摇摇头:“也就方才……才开始咳的。或许是在军机处那会被呛了一道吧。”
“呛了一道?怎么回事?”
见他坐正了身子看着我,我这才别开了目光:“也没什么……也就那海升在抽烟,我闻着受不了,这才出来。”
“抽烟?”皇帝听的一清二楚,顿时脸色又黑了好多,“在哪里抽?军机处?”
“可不是嘛。”我有些没好气地说,“军机处这种地方也是能抽烟的,我想说两句都说不上——还不是那阿桂给他撑腰……”
话至此,我自觉地闭了嘴,看着皇帝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
“这章佳氏最近看起来是越来越嚣张了,以为前朝有个阿桂,后宫有个端贵太妃,就开始兴风作浪。”
我闭了嘴,随后任由他端着药碗一勺勺喂给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将药勺递到我嘴边的模样,我突然抿嘴笑了下。
“笑什么?”他有些莫名其妙。
“我在想,要是我次次生病都能有皇上这般照料,那我宁可永远不要好。”
虽不过是玩笑话,我却自己说的自个动了情。哪能奢望有什么次次,有这一次,此生足矣。
“什么叫次次生病?你还想病几次?”他见状有些气不过,也不喂我继续喝了,把还剩一半的药碗塞我手里,“朕可不伺候你了,自个喝完。”
喝完药后我才拉住他:“皇上之前叫我来,可还没说是什么事情呢?”
“哦,”他这才反应过来,“是永琪的事。”
“五阿哥?”
“是啊,”他随手将一册名单递给我,“永琪也快成年了,朕和愉妃预备着要为他选几个福晋呢,这事儿,还得叫内务府去办办。”
我立即应下了,随后竟然又听的他说:“既然已近成年,也应该到出宫分府的地步了。”
“皇上是说……”
“朕,”他抓着我的手摩挲了几下,“欲封永琪为亲王。封号朕都想好了,就叫荣亲王。”
荣亲王,我心中默念了一遍。
大阿哥永璜,二阿哥永瑢皆早殇,三阿哥虽说是现存皇子中年纪最长的,可行事却不着调,极不得圣心。而四阿哥被过继给了胤祹,六阿哥被过继给了胤禧。皇帝几个年纪大点的孩子中,也就唯有一个永琪了。
“爱卿意下如何?”他问到。
我这才笑颜展开:“皇上可真对五阿哥寄予厚望,疼爱有佳。”
“是啊,”他看着手中这一册名单,喃喃地说,“永琪虽是庶出,可却性子坚韧,行事也像朕的风格。自永琮走后,朕最中意的便是他了。所以,朕一定要给他选个最好的女子,做他的嫡妻。”
莫非皇帝这意思,已经存了立五阿哥为太子的心思?我心想着。却又听得他说:“永琪要是娶妻生子……那朕都要当皇玛父了,当真岁月不饶人,朕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