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我厚着脸皮找纪昀借来件长衫,看着纪昀将那件藕粉色衣裳递给我时我脸着实气绿了。
长衫是汉人的衣装,我本不大喜欢,总觉着有股腐儒的气质,且长袖长裙的行动也不便。可现在是陪皇帝微服出巡,圣旨最大,不得不从。
皇帝并没有直接去那些秦楼楚馆的画舫上,而是绕着小桥流水的景致转了好几圈。一路上叫我买了不少小吃。
桂花糕,糖葫芦,红枣酥油饼……尽是些苏杭地区的特色美味。我跟着一路也吃了不少。不过要说最好吃的还得属荞麦酥,这南方的糕点与北方不同,大部分口味偏甜,荞麦酥却并不是特别甜,将白糖和芝麻揉在荞麦面上,入口很有一股清甜的麦香,我嘴一贯挑,嫌北方的糕点味咸,又不喜欢甜的腻人的。
所以皇帝看见我买了整整两斤荞麦酥的时候脸色也是一变。
“你买这么多也不怕吃的腻?”
我挠挠头:“我这不是带点给兰儿和阿德吃嘛,还有刘全儿。他们都是北方人,可没尝过这南方的糕点。”
说着我又“哦”了一声,“我觉得那猪油糖也不错,回头可也得买两斤来。”
皇帝一撇嘴:“买那么多你自个拎回去,爷我可不帮你。”
我嘿嘿一笑:“爷你出来向来不带银子,待会把我扔后头一个人走,爷要是再看上什么新鲜玩意就没人付钱了。”
这时,穿长衫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我将东西全放在了长袖里,快步根上了皇帝。他看我这模样终究还是哼了一声,放慢了脚步
平日里的皇帝总身着龙袍,举手投足间皆是皇家帝王的威严之气。现在卸了龙袍,却是亲和的许多。相处这几年下来,我也能察觉到皇帝并不是那么威严肃穆,他本身性子活泼,只是常常被那张椅子困住了罢了。我微服与他出行时总有种错觉,似乎眼前这人并不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我也不是一品大员,只不过是一对携手同游的好友
夜幕将至,皇帝上了秦淮河画舫。
灯火通明的画舫上莺莺燕燕团簇,醉花楼那几条繁华的船处于河流正中央,正是传来让人迷醉的欢歌娇笑声不绝于耳。
“这当真是热闹。”皇帝回过头,朝我微微挑眉。我心照不宣地笑着点点头
上了船,我跟在皇帝身后走着。见着个小厮,我拉过来直接跟他说:“带我们爷去找你们妈妈。”顺手往他手里塞了颗银瓜子儿。
那妈妈一见着我们,顿时嘴角都笑到耳根去了,直说着二位爷快快屋里边请。
风月场里向来认钱不认人,银子给到位了也没人在意我与皇帝是个什么身份,于是,出手大方的何公子与钱四爷很快就被姑娘们围住了
皇帝的妃嫔们向来都是出身闺阁品行端庄的女子,怎会有这般风情万种。可偏偏皇帝来着不拒,不多时便有些微醉。
我留了他一个人陪着姑娘们玩闹,出来透口气时却遇上了一人,正是昨日里瞧见的云帆。
何公子?
我见着他时他脸上挂了彩,颧骨处一处长长的伤痕刺眼的要命。白净的脸上还有些微肿,似乎是挨过一巴掌。
我抚摸上他的脸:“怎么了这是?”
“只是伺候不力,挨了客人的打而已。”说着就要抬手遮住脸上的伤。
我将他手扒开,看着那到伤痕,在白皙的脸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看着真是让人心疼。
可奈何我向来不爱这风月场所。
“你还会伺候不力?”我淡淡道。
“爷,您又何必来嘲笑我。”他终是憋不住似的,粉嫩的脸颊划出两行清泪。
这男子生来便是一股清媚的风流,脸上带的伤不仅没使得他这荣色毁去半分,反倒是平添一股让人蹂躏的冲动,就连流泪也是哭的梨花带雨的。
“谁打的,是个官爷?”
他吸了下鼻子,嗯了一声,再无答话。
就在这时,眼见皇帝甩开那堆脂粉气走了过来。
“哎呀,你小子真是,怎么不去找个姑娘家家陪着?”说着眼睛又转向我身边,“这位小公子是?”
云帆似乎是刚刚反应过来,便明白了这是我昨儿与他说的那位爷。他只是眼光快速扫了我一下,又低着头面向皇帝,呐呐地说:“不是……爷,我是这儿的人。”
我看见皇帝皱了眉,眼光中带上了几分轻蔑。唤我说:“何公子,过来。”
待我二人走远后,皇帝才拉进我问到:“那家伙怎么回事?”
“挨了客人打了。”我实诚地答到。
“不是问这个,”皇帝一摇扇子,“这儿还有男的伺候?”
我点点头:“确实,总有些达官贵人有些特殊嗜好的。”
他拖长尾音哦了一声:“那还真是大开眼界了。”
我心想,皇帝自小宫中长大,也确实没见过这种情况。不过他接触的都是各种各样名门世家的女子,不知道他会觉得那云帆长相俏丽么,跟娘娘们觉得又如何呢?
这样想着,我突然就问出了句:“爷觉得他长的俊么?”
他先是一愣,又问到:“你问这个作甚?”
“倒没什么别的,只是挺好奇爷对男人的看法。”
他这时朝我勾勾手,我懂事的把耳朵凑了上去。
呼吸间的热气拍打在我耳畔,我听见他用略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小声说道:“若论长相,还远远不及朕的和爱卿。”
我听得突然涨红了脸,轻轻推了他一下:“爷怎得拿我开玩笑。”
他哈哈一笑,转身离开。边走边说:“也幸好,你没着了他的道。”
”什么道?”我疑惑道
皇帝停下脚步拿扇尖指了指那云帆刚刚离开时的方向,说:“你要是心疼起他来,拉着他回房了,到时候他给你来点蒙汗药,第二天早上人家再说你把人家怎么样了,解都解释不清楚。”
我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点点头,又问到:“爷是怎么这么清楚的?”
听到这话皇帝轻咳了一声,明显不想再说这个话题,见他这模样,我便也知趣的闭嘴。
我本以为皇帝回对此格外上心,可他只不过是兴致缺缺地逛了一圈便离开。也不知是不是吴越女子向来没能入他的眼。
不知道怎得,我又想到了云帆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接着便是皇帝凑在我耳边上的那句“还远远不及朕的和爱卿。”
难道皇帝是觉得我长相好看么,我七上八下地想着。以前也听过有人对我指手画脚的评价,但那都是些污言秽语。
“你要是嫌家里边没钱,还不如学那妓馆里的老鸨子站街上拉两个客来,省的白瞎了你这张脸。”
“你这上学的钱怕不是在床上转来的吧,哎呦,被几个老爷睡过啊。”
“你弟弟要是没钱娶媳妇是不是就得把你卖了,哈哈哈哈!卖去给大户人家当小老婆!”
七想八想的我跟在皇帝身后便走出了房外,看见这廊上的窗户竟然是玻璃的,我从玻璃反光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平常男子若是用“剑眉星目”来形容,便可说是英俊了,可我的眉看起来却是格外淡,且在眉尾处没有如刀锋一般的锐利,而是渐渐变窄,最后留下一个小小的尖儿。不算是什么”剑眉星目”,反而和女子的远山眉有些像。
眼睛也是,都说这世间最令人动情莫过于桃花眼,可我的眼型又不大像桃花眼,桃花眼是内尖外阔,我这是内尖外也尖,更像是一双狐眼。
我并不是很喜欢我这张脸,太秀气,太柔和,一点都不像满洲儿郎。
但是,也不打紧,纵然长相似个女子。可我有血性有志气,这世间但凡是我想要的,我都会靠这双手去争取,而不是脸。
这样想着,我心情便是平复了些许。
下楼路上,我却遇见个熟人。
那小子起先是背对着我,我却看那背影怎么看怎么眼熟,抱着试探的心理我上前去拍了他的肩一下。
那人像是被吓着了似的转过身来,我看见他的脸也被吓着了:“小陆子?”
小陆子见着我就跟见了鬼似的,哆哆嗦嗦冒出来句:“和……和大人,好巧。”
巧,确实够巧,没想这醉花楼的名气这么大,我心想着,连没根儿的都要来凑个热闹,有意思。
我凑近点问他:“诶,你一个太监,来这种地方作甚?”
“没,没什么。”他脸一把给吓得惨白,好像我下一秒就要杀了他一样,接着也不等我答话,撒腿就跑。
怪了,这家伙怎么回事。
我心里嘀嘀咕咕地跟着皇帝往前走
下了醉花阴的画舫,又绕着小街走了好几圈,才慢慢往御舟方向走。
我与皇帝在上了船后分别,皇帝换了身龙袍去给太后请安,我慢悠悠地打算回自己房间。
谁料刚回房就出事了。
我嘴角僵硬地看着那一堆突然冲出来把我围起来的太监,还有为首那位雍容华贵,一脸怒气冲冲地女子。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你这个奴才当的可真是好!”皇后大声喝道,“和珅,尔等身为朝廷的一品大员,竟然带着皇上上了那秦楼楚馆的画舫,你知不知罪!”
这话不说还好,一出口那些个太监的目光便全聚集在我身上。
我心下暗想不好,这事皇后是怎么知道的?她在皇帝身边安了人?这人会是谁呢,李玉?还是高云从?
我绞尽脑汁地想着,突然眼前浮现出一个人影:小陆子!
方才见到他时我便有些怀疑,一个太监去青楼本就有点不对劲,我起初只以为他是去找乐子,怎么没想到他是被安插在皇帝身边的眼睛!
该死的,我刚刚怎么没反应过来!
可现在情况已经不容我多想了,皇后现在如此大声的质问我,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这消息便会传遍整个御舟,甚至还可能传遍整个苏州城。那么我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承认是皇帝自己个要我带他去风月场所的;要么,一人揽下所有罪过。前者,虽说可能会逃脱责罚,可于皇帝名誉有损,且日后也会定失了圣心;后者,虽说为皇帝背上了这锅,可要应付的便是满朝文武的骂声,日后,也难逃被御史参上好几本的命运。
说白了,就是要看是保全自己还是迁就皇帝。
为人臣者,侍君以忠。可这个忠,绝不能是愚忠。皇帝待我那般好,我自然得事事为他考虑。
可这样,后世史书工笔,又会如何谈及我?佞臣,弄臣,祸国殃民……
短短一会时间,我心里就搭起来戏台唱着天人交战起来,在理智和情感之间挣扎了许久,终是后者占了上风。我木然地朝皇后跪下,怔怔地说:“皇后娘娘,奴才知错了。”
显然她也没想到我如此之快的服软,先是一愣,很快就又摆出皇后的架子来:“错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吧?不过是想快些认错好让本宫饶你一命罢!”
我狠狠地咬了把后槽牙,深吸一口气说道:“奴才媚上惑主,鼓动皇上去那种不干不净的地方……奴才罪该万死,但凭发落。”
“好,好一个但凭发落!”皇后阴狠地笑笑,“来人,把他拖下去打五十板子,就在御舟上!本宫就是要让所有人看看,媚上惑主的下场!”
我猛的一惊,眼见皇后身边那群太监已经上来要扯我下去,我急忙吼道:“皇后娘娘,请您注意自己的身份!奴才是朝中大臣,若是奴才犯了错,您大可把奴才交给刑部处置!后宫插手政事,实在于您名声有损!”
那群太监听见我这话手上的力道已然卸了三分,我见状有效,赶紧又补了句:“皇后娘娘,您莫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若是让皇上知道了,怕又会对您动怒!”
我心慌的时候总是容易口不择言,这一下就忘了皇后的忌讳——她是这宫里最不得宠的女人,谁要是在她面前说她与皇帝关系僵硬,她定会勃然大怒。
可惜,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了
果然,皇后听到我这话气的直接抄起桌上的茶杯砸向我的脑袋:“愣着干什么,把他拖下去!”
我躲闪不及,又被几个太监按着动弹不得,那茶杯正中我脑门,一阵沉闷的钝痛顺着被砸中的地方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