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那首施特劳斯从你的演出里拿掉!!」
希拉龙飞凤舞地在刚读完的信纸后面添了一句话,甚至没来得及去另找一张。
她匆匆从手边抽出新信封,思索了几秒后快速写上一个位于以色列的酒店地址。
正当希拉准备给信件封口,她又忽然发觉不对,赶忙重新将信纸取出来,一边下楼,边用手机给信件拍了两张照片。
“我去寄封信。”希拉朝坐在客厅里打游戏的年轻男友说了一声,穿着睡衣就到只亮着零星灯光的街上去了。
男友随即扔下手柄起身,“我陪你去。”
希拉摆了摆手表示不用,年轻男友依旧乐呵呵地追上。
半个世纪过去,希拉一直居住的这栋房子不再位于治安良好的白人社区。
随着社会流动与人口迁移,这一带的流浪者越来越多,绝大多数原本居住于此的人纷纷将房产抛售,迁到治安与环境更好的地方去了。
希拉成了附近街区中唯一一个没有离开的人。
“你为什么每次回家都要先检查信箱呀?”年轻男友蹭到希拉身边,和她并肩走着,“你现在还给朋友写信吗?太浪漫啦,我从来都没寄过信!”
“你可以直说我上了年纪。”希拉自认还勉强跟得上潮流,年轻人爱玩的社交软件一个也没落下,谁曾想代沟最后竟然会体现在现在的孩子不会寄信?
希拉随手一扔,年轻的男孩还没发现藏在灯影下的邮筒在哪儿,信件就稳稳落入其中。
只听希拉松了一口气,说道:“那下次你去别的城市演出的时候,我也给你写一封。”
“诶!真的吗?”年轻的钢琴家喜出望外,高兴得就好像已经收到了信件一样。
“当然。你下一场演出是什么时候?”
希拉和男友走在回家的路上,肩并肩,就像一对普通的情侣那样。
钢琴家听到希拉的问题沉默了。
希拉半晌没等到回答,转头一看,发现男友表情有些委屈,“之前说好的那场音乐会又取消了?”
他点头。
“我可怜的钢琴家。”希拉拍了拍男友的后背以示安慰,“还有钱吃饭吗?”
“还能坚持,这个月饿不死。”随后,他自嘲地笑了笑,“我算什么钢琴家?一个靠弹钢琴糊口的人而已。”
“现在年景不好,不是你的问题。”希拉打开门,请这位四处碰壁的年轻人进屋,“你去盛些热红酒摆到后院吧,今天别回去了。”
年轻的钢琴家表情瞬间生动起来,仿佛刚才那个可怜巴巴的孩子与他无关,脸上一副正有此意的模样。
希拉去花园摆出折叠小木桌,又摆出两把椅子。她从屋内取了一个插着鲜花的花瓶,放到已经铺好桌布的木桌上。
今夜的月亮很圆。
月光洒在院中,令草地上树影斑驳,只需在桌上摆一碗蜡烛,就足够照亮角角落落。
希拉想起父亲文森特在她很小的时候告诉过她,在中国用的夏历里,每月的十五都是月圆之夜,月圆就应当人团圆。
她猜测自己终其一生都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年轻的钢琴家走进后院,轻手轻脚地将盛着热红酒和玻璃杯的托盘放到桌上,不想打断希拉的思绪。
伟大的演奏家总通过独特的方式汲取灵感,钢琴家猜不到哪种方式属于希拉,因此敬畏着她的一举一动。
“快坐下吧。”希拉并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太久。
她为两人的玻璃杯中盛上饮料,啜饮一口后,感叹此情此景的惬意。
没有工作与生活的压力,这是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
当然,这样的惬意正因为难得,才显得可贵。比如眼前的男友,便很难静下心来享受到这一切。
这位钢琴家正用他得天独厚的纤长手指捧着玻璃杯,一口接一口抿着手中的饮料。
他会在想什么呢?
是否在想今天的热红酒煮的时间太短,有些醉人?
还是说,他在盘算着手头仅剩的几百美金,该怎么捱过剩下的大半个月?
其实他手中的玻璃杯,恐怕就抵得上他一个场演奏会的收入了。
但年轻的钢琴家不愿意开口,希拉也就权当没有发现他的拮据。
“你最近在练什么曲子?”希拉问道。
关心年轻人的事业是每个功成名就的演奏家该做的事。
“A大调小提琴与钢琴协奏曲。”
“哦,对了。是那首你原本要在音乐会上演奏的曲子。”希拉忽然意识到钢琴家和她讲过,她却好像没太放在心上,“还没问你,之前那场音乐会为什么取消了?”
“那位要与我合奏的小提琴家意外去世了……”
“上次是邀请你的乐团倒闭,这次是一起演出的乐手去世……要不你还是办独奏会吧……”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希拉,我是不是选错了?我是不是不该成为一个专业乐手?”
这是几乎萦绕在每一个现代演奏家心头的疑问。
看来今天煮热红酒时,委实没有挥发掉足够的酒精。
钢琴家脸上泛起红晕,神色有些迷离,他大胆说出了这个从不敢开口的疑惑。
希拉心里比谁都清楚答案是什么,却没有立刻回答他。
不全是因为害怕打击一个初出茅庐,正慢慢累积名气与地位的钢琴家,更怕自己倾心吐胆的话,经他之口流传到互联网上。
“告诉我吧,希拉。”醉酒后的钢琴家变得极为勇敢,第一次敢于追问眼前的业界泰斗,“求求你,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太爱钢琴了,我不知道如果不能演奏我该做什么。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弃的。”
希拉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观察钢琴家的眼神,判断他有几分醉意,猜想他能记住多少自己说的话。
最后,她被对方灼热的眼神盯得无可奈何,于是轻轻放下酒杯,握住了对面年轻人发红、发烫的双手,“你是个有天赋的钢琴家,无论我在什么时候碰到这样一位钢琴家,都会劝说他成为专业的演奏家。”
“你没有错。如果连你都不能以此谋生,那美国所有的音乐学院都不该再继续招生了。”
“只是现在不是个好时候。”
“你不能急着和业界翘楚做对比,你还年轻,那些你羡慕向往的东西终归会拥有的。”
“等过了这一两年,等演出行业渐渐恢复运转。你应当很快就能体会到否极泰来的那一天。”
“是的,我总说古典已死,但只要有我们这些人在,我们还有机会在舞台上演奏这些前人智慧的结晶,古典乐就永远都不死。”
兴许是积压了数年的情绪在此时决堤,泪珠一滴接一滴从年轻人的眼中滑落,沾湿了他的手背,沾湿了希拉的指尖。
“还要多久?多久?”他问道。
可是谁也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开始人们认为只会影响两年前的那个新年后的演出淡季,后来人们认为顶多让一年内的演出减少。
可如今两年过去了,剧院反反复复在复演与停业中摇摆,数十位知名的演奏家离世。演出资源的拮据,让刚毕业的年轻人们几乎找不到工作的机会。
每个从业者都在扪心自问:真的还有一切恢复如初的那一天吗?
“我真的要坚持不下去了……”年轻的钢琴家将一句话哭得支离破碎。
希拉忽然意识到自己今天不该问音乐会的问题,更不该突发奇想喝些含酒精的饮料。
但凡他和自己的年龄再相近几岁,希拉是一定会立刻掏出手机将这幕录制下来作为笑料的。可想到这是个平日里对自己诚惶诚恐的孩子,事情就变得没那么有趣了。
希拉看到坐在对面的钢琴家哭成这副模样,又难免有几分心软。
她认为自己可能也有几分醉意——等她回过神来,手机已经进入了通话界面,操作盘的上方赫然先是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电话没响到两声就被接通了。
“希拉……”
一道有些沧桑的男声从希拉手机的扬声器中传出,让控制不住自己眼泪的年轻钢琴家酒醒了大半。
他生生憋回了下一滴即将滑落的眼泪,暂停啜泣,在一旁噤声。
“新欢在怀,还能想起我。很不容易。”
青年钢琴家被对方坦然的语气吓得脸上褪去血色,用气声悄悄向希拉比划。
「休·菲舍尔?」
圈内没人不知道这两人有一段复杂的关系。
传闻两人许多年前就是恋人,但他们没有哪个站出来承认过。期间,分分合合的流言连绵不绝,谁也不知道这段传闻是不是真的。
直到半年前遇到希拉,他才彻底相信两人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都是看客多情。
没想到这个刚树立没多久的信念,今天就被打破。
希拉朝年轻的钢琴家点点头,朝电话那头说道:“最近有演出要请人吗?钢琴家,最近练了A大调小提琴与钢琴协奏曲。”
“没有。疫情期间,怎么会缺人。”
青年钢琴家听到对面语气不虞果断拒绝,大惊。一切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生了,他甚至来不及阻止希拉为自己托关系。
钢琴家现在完全清醒了。他希望自己不要借这段关系获什么利,更不希望希拉在自己面前难堪。
希拉看上去毫不在意,“但是……”
她停在这里,等休·菲舍尔接话。
“但是,这都是可以安排的。我明天早上就给他们打电话。”休·菲舍尔毫不犹豫地顺势下台阶,紧接着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再来德国?”
青年钢琴家目瞪口呆,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该走了。
“下周有一个直播活动,在那之后吧?”
“好,顺便带那个钢琴家来见见。”
希拉与休之间从没有很多废话,说完要事后就各自挂断。
在电话这头,希拉和钢琴家坐在一起沉默了许久。
终于,初出茅庐的青年人沉不住气,问道:“德国现在几点了?”
希拉看了一眼表。
“凌晨四点十一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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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No.78 SLD Jun 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