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沙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就在他筹备战后第二次赴以色列的巡演时。
儿子罗伯特来电询问,是否能和他一起飞往以色列。
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亚沙心中立即泛起一片因欣喜带来的颤栗,刚想一口应下,却又被罗伯特那疏离尊敬的语气和他害怕被拒绝的那种平静,浇了一盆冷水。
亚沙停下了,没有立刻做出答复。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电话两头陷入沉默。
罗伯特是他和弗洛伦斯的第二个孩子,在自己和弗洛伦斯离婚后的八年中,很少和他有联系。
孩子主动给他打电话几乎从来没有过——至少在亚沙的记忆中没有。
亚沙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在离婚后缺席了孩子的整个青春期,他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罗伯特今年几岁,更没想到罗伯特已经到了能独立做学术研究的年纪了。
他只隐约记得弗洛伦斯前段时间好像特地在电话中向他报喜,说罗伯特被他最心仪的学院录取了,是一所以博雅教育享誉全美的私立学校。
应当不是什么名校,不然自己也不会全无印象。
“父亲,我不会影响你任何演出日程的。我甚至不需要任何人的陪同,一旦我到了以色列,后面的行程我会自己安排好,你甚至不会发觉我的存在。”
罗伯特忍不住打破了这段长得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没人能猜透亚沙在想些什么,哪怕罗伯特是他的亲儿子。
“其实我本来也不想来打扰你,父亲。但父亲你知道,现在去以色列没那么容易……而且弗洛伦斯不太放心,一定叫我先打个电话向你问问,她对那块土地的观念还停留在战争时期。”
罗伯特继续补充道。
亚沙听完更觉失落。
原本让他燃起一丝期待的父子之行,在罗伯特的三言两语之间灰飞烟灭,亚沙眼前浮现出一副“盼望独立儿子在母亲的逼迫下,不得不低头向有些人脉手段却抛妻弃子的父亲求助”的画面。
他从没想过要拒绝,罗伯特却预设他会给出否定的答复。他希望将罗伯特带在身边领略犹太人在废墟上建立的天堂,却发现孩子早就过了需要父亲陪伴的年纪。
最后,亚沙叹了一口气。
且不论对面的罗伯特听到叹气声后是怎样的心惊肉跳,亚沙接着说道:“我让助理过去一趟帮你准备材料,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包机飞以色列。其他的过去以后看情况再说,有什么事直接给我打电话。”
“那么……谢谢?”罗伯特犹疑的感谢透露出父亲的答复在他意料之外。他原以为母亲的提议是异想天开,早已另有家室的父亲全无带上自己的理由——他的父亲在最近几年的巡演中。从没和弗兰西斯分开过。
“嗯。”
亚沙在电话的结尾从不像旁人那样说一句祝福的结束语。
应许完儿子后,他便挂断电话,向助理交代起行程的变更,徒留对方听这突如其来的忙音。
晚饭时,亚沙将这次以色列巡演随行人员的更动,告诉了弗兰西斯。
他将弗兰西斯和他们的儿子杰伊,从随行名单上剔除,继而放上与前妻的儿子罗伯特。
“罗伯特被他的大学教授选中,交代他要做一个关于以色列集体社区体制实地调研。我又恰好马上要去以色列巡演,就希望能把他带在身边。”亚沙尽量把这件事解释得完整,让弗兰西斯能够理解他的好意,“我知道原本我们商量好了要一起带杰伊去玩,但我想如果罗伯特在,你也会觉得不自在吧?”
弗兰西斯显然没能很好地消化这则消息,向来标准的笑容在听完亚沙的解释后垮了一瞬,一晃又恢复过来,像是情绪失控从没发生过一样。
“好啊,听你的安排。我就在家陪着杰伊,你一个人注意安全。”弗兰西斯笑着对亚沙说。
这是她婚后第一次没有跟随丈夫去巡演。
以她的个性不应当轻易放弃这样的权利——考虑到她是在什么样的机会下遇见亚沙的——或许是考虑到随行人是罗伯特,没有哪个父亲不希望为自己的儿子树立一个完美的榜样。
弗兰西斯伸手给儿子杰伊拉了拉围兜,用亚沙可以清晰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可惜杰伊之前还很兴奋呢,他很想在以色列过自己的五岁生日。”
“谢谢你,弗兰西斯。”亚沙很少对人说这样的话,但弗兰西斯的话触动了他。
他诚然想和罗伯特修复关系,却在弗兰西斯的提醒中意识到,不去破坏当下拥有的一样重要。
他此番有幸得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机会。
不过,亚沙的心底微弱的期盼在到以色列的第一天起就被破坏殆尽。
原因无他,罗伯特是报以纯粹学术目的来到以色列的,对父子情的升温没有一点兴趣。他除了因盛情难却将亚沙硬塞给他的助理带在身边外,几乎没有参与父亲的任何巡演行程。
亚沙的郁闷无从诉说,只能提笔给希拉写信。
「亲爱的希拉,」
「我在战后的第二次以色列巡演受到了有过之无不及的热烈欢迎。行政长官为我和罗伯特准备了一个盛大的欢迎晚宴。」
「我本以为借这次机会,能让我和罗伯特享受一段在他童年之后就从没有过的父子时光。」
「我完全猜错了。」
「罗伯特谢绝了一切接受招待的美意,推脱说已经规划好繁忙的学术行程,一下飞机就赶往当地的博物馆考察。」
「对于他醉心研究,我想,我是很高兴的。」
「我从没关心过他的学习,也不在意他未来是否有成就,因为我能为他们提供温饱不愁的生活。」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为他的上进而高兴,也许是其中那种为热爱燃尽一切的激情,与当年的我们很相似吧!」
「可喜的是,罗伯特没有拒绝我将自己的助理放在他身边一事。」
「其中有我的私心,没有人不愿意更了解自己的孩子。我不会像一些父母那样要求助理将孩子身上发生的点点滴滴告诉我,但如果我偶尔问到时,他愿意流露只言片语,我便无比开心。」
「不过更主要的还是人身安全,我不希望罗伯特身上发生意外,这个新兴国家并不像它表面那样恬静迷人。」
「前些天,我遭遇了一场恐怖的袭击。有人试图用滚烫的铁棒攻击我,好在我几乎没有受伤。」
「说来这件事也是我自作自受,我坚持表演施特劳斯的作品为自己招致祸端。」
「同为犹太人,我和他们一样痛恨德国在战争中犯下的恶行——要知道,我在一战期间甚至被扣押在德国数月!」
「可是伟大的艺术不应当接受政治的审查!」
「更何况,我演出施特劳斯作品的目的是保持音乐会的完整性,而不是要对这个刚刚建立起来的国度传播我的价值观。」
「我怎么可能这样狂妄?」
「如此刻骨的痛恨确实远超我的想象了……」
「由于在袭击事件后我仍表示不会将这只曲目拿出演奏会,当地的报纸上流言四起。」
「其中,最让我无奈的便是再一次与伊虚提被视为对立的双方。」
「不知为何,报界总是预设我们的竞争关系。」
「也许是因为早前选择演奏家工会时,他没有接下我的橄榄枝;也有可能是在战后初次来此地巡演时,我多嘴一问‘为什么之前请了伊虚提,这位战争刚结束就迫不及待去德国演出的小提琴家,来办音乐会?’」
「他们故意将我当时的话歪曲成‘既然梅纽因可以来开演奏会,那我就能在这里演奏施特劳斯。’」
「天知道我有多冤枉。」
「我在美国首演时,他才两岁。他想要取得的那些成就,无一不是我早已拥有过的,我和一位后辈之间何来竞争关系?」
「再者,想到你初到伦敦时伊虚提对你照顾颇多,我更不会恶语相向了。」
「短短一封信,我又与你絮叨许多我的生活。」
「万望你不要厌烦。」
「你真诚的,亚沙」
*
1953年4月,雷霍沃特。
这本应当是亚沙·海菲兹此次巡演的倒数第二站,但在袭击事件发生后,希伯来青年们应声而起,扬言“如果海菲兹不立刻离开以色列,便让他永远失去自己的手臂。”
没有人能确定他是否会因此取消后续演出。
演出地点附近戒备森严,放眼望去尽是跨着摩托的警官。
亚沙的助理在路过其中一个的时候,被那审视的眼神吓了一跳,对身边的罗伯特苦笑道:“你就非要从正门进吗?”
过往弗兰西斯要听老板的演奏会,哪一次不是拿了赠票后,让他带着从后台下观众席?
老板亲儿子倒好,自掏腰包买高价票,还连他这个助理的一起请了。三申五令不允许自己和老板讲他们来看演奏会这件事。
“看看我父亲能动用这里什么级别的安保。”罗伯特语气略带几分嘲讽,眼中却因看见这么大阵仗流露出几分慌乱。
人精一样的助理怎么会看不透一个才二十岁的孩子?
“哟,我看你还是来关心海菲兹先生的——”他故意拖长尾音。
果然,罗伯特迫不及待地打断他,“还能办演奏会,我看父亲没什么事。”
罗伯特虽然语气不够好,却说得有些道理。
那天下午,亚沙将节目册上的乐曲演绎得精彩无比。越是精通音乐的人,感触越深。
许多人注意到,他略过了那首引发一系列争端的施特劳斯。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袭击后依旧坚称要继续演奏施特劳斯的亚沙改变了注意,但绝大多数听众松了一口气,罗伯特也不例外。
如果不是演出地点周围不计其数的警官,在如此精彩的演出之下,谁都想不到这位演奏家前一天刚因此经历恐怖的袭击,乃至手臂负伤。
观众热情的欢呼让演奏会久久不能散场,只是出于安全考虑,亚沙并没有多次谢幕。
“一起去后台找你的父亲?”
助理和罗伯特的冷静在人群中格格不入。
罗伯特摇了摇头,“回酒店吧,明天直接在机场和他们汇合。”
助理哑然,“也许他会很高兴,如果知道你来听他的演奏会的话。”
“那也许我不想让他高兴呢?”罗伯特朝亚沙的助理笑了笑,其中带了几分自嘲的意味。
“他认为他是上帝,每个人都应当以他为信仰,但我认为他不是。我们都该是芸芸众生中随时会被遗忘的一个,哪怕这个过程中有早晚快慢,独独没有谁该围着谁转的道理。”
Maybe he\'s not God, but he\'s God\'s fiddler.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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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No.77 JH Apr 19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