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曹阿瞒回朝了”,街巷两旁的商贾、人家,全都涌出来观望。
密密麻麻的人群被横戟阻拦的士兵分隔做两边,只能遥遥地看着,不可上前细观。
盘珠闻声也跑了出去,不管不顾的,连衣袖拂掉了柜台上的算珠,都没有弯腰去捡。
还是纪禾自己,默默地捡完算珠,整理好靠近门边乱七八糟的桌子和坐垫,才不徐不疾地走出去。
队伍中前端恰好经过门前。
远方的主帅曹操,前锋夏侯惇等人,都只留下一个孤冷、凄清的背影。夏侯惇要还好些,依旧高大挺拔。曹操则是仿佛连背脊都倾颓、弯垮下去,盔甲上残破的披巾在瑟瑟的寒风中被卷挟起来,然后缓缓地飘零。
他们走的时候有多意气风发,如今回来就有多么的垂头丧气。
紧跟在曹操与夏侯惇等人背影之后的,是纪禾先前在室内望见的漆黑的棺椁。
棺椁只有一个,又似乎很轻,压在并不结实的板车上,能听见“格楞格楞”的响声。
可是,死在宛城的明明不止一人。
纪禾疑惑地继续望着,在棺椁之后,又看见荀彧、郭嘉等文臣、谋士。
荀彧还是一如既往的衣冠楚楚,穿着蓝青色的宽袍广袖,腰背挺直,仪态端方。郭嘉则没有什么顾忌、束缚,微微地弯着腰、驼着背,悠闲地前行。但是,他平展着嘴角、睁着眼睛,不笑的样子,隐约让纪禾觉得他也并非总是纵心随性的。
一行人很快就在司空府门前汇集。
司空府大门洞开,匾额近处的桁橼上正悬挂着素净的白色灯笼。灯笼下,右边站着一列穿玄衣朝服的官员,左边则是几位妇人。
为首的那位妇人穿着白衣,在腰间束着半掌宽的麻布系带。麻布粗糙,颜色暗黄,映衬着那纯洁的白,莫名有些许萧条。妇人的发髻上没有簪花,无论是白色的花,还是彩色的花,只用一根温润的白玉簪将长发绾住。
她的目光紧盯着那黑色的棺椁,瞳仁漆黑,眼眶泛红,仿佛要滴出血般得晶莹湿润。
曹操下马后,没有看任何其他的地方,只径直朝着那妇人走去,走到妇人的身边,牢牢地抓住妇人的小臂。
妇人的衣袖被按压出褶皱,曹操垂下头,明明是比妇人要多出一个脑袋的高度,此时却低矮得仿若只到妇人的眉眼。
曹操似乎说了什么,他唇边的胡须微微抖动。
伴随着他的话语,妇人的眼睛越发地睁大,直到瞪得浑圆,再容纳不下更多一滴的泪水。泪水开始奔涌,顺着妇人的眼角、眼尾潸然而下,接连不断的,仿佛串成了一条透明的光线,在浅淡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妇人哭泣了一阵,双手颤抖到能在虚无的空气中画出残影。她突然毫不犹豫,甚至果断、决绝地甩开曹操抓着她的十指,接着反手便是一个巴掌,迅捷地落在曹操的脸上。
“啪”得一声,响彻街头巷尾。
曹操的脸微微地向另一边偏去。
众人看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妇人则是从容不迫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司空府门内走去。
这时,周边的百姓开始议论纷纷。
有人好奇,“刚才那位妇人便是司空府的当家主母丁夫人吧?”
“除了她,还有谁敢当着群臣吏民的面打曹司空的脸。”似乎有人专门在回答那人的问话。
更有人道:“怎么会不是呢,这次宛城之战,就只有她失去了自己的儿子。要知道,那位曹昂曹公子,虽然不是她亲生的,但是从小被她养在身边,与亲生无异。”
“可惜了,那么好的少年公子。去年江淮大饥,许都城中灾民无数,他还特地设了粥棚米铺,分发救人。”
“之前我家老母病重垂危,正苦于没有车马寻医之际,也是这位曹昂公子大发善心,为我们请来了医师。”
“曹公子是大好人啊!”
……一时间,夸赞、怀念曹昂的声音不绝如缕。一件件、一桩桩曹昂做过的、百姓知道的好事,都被列举出来。
盘珠不知何时,已经回到纪禾身边,揪了揪纪禾的衣袂,满眼得水雾朦朦。
她还是惋惜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锦衣公子,甚至想为此落泪。
纪禾无奈地搂了搂她,将她揽进怀里,拍着她的背脊做无声的安慰。
周围的声音还在继续,又有人说:“这也就是丁夫人,只打了曹阿瞒一耳光,这要是我家那该死的,我不直接拿刀与他同归于尽。”
“更何况,我家儿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种地郎,那位曹昂公子可是人中龙凤。”
“做母亲的怎么能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呢?还是由于那样龌龊的原因。真是苦了丁夫人,年少懵懂无知,嫁给曹阿瞒这么个负心汉。”
“谁说不是呢!真是宁嫁挑粪郎,莫嫁曹阿瞒。这男人好色虽然是天性,但总要有个限度,每每流水一样地往后宅添人,能有什么出息?这不,遭报应了。”更有与丁夫人同为女子的妇人们感同身受道。
女子的唏嘘声无数。
盘珠更是义愤填膺,猛地锤了纪禾的肩头一下,“老板娘,我以后绝不会嫁曹阿瞒这样的负心薄情郎。”
纪禾被她打得闷哼一声,肩膀的疼痛让她的表情苦恹恹的,更是慨叹地说道:“盘珠,其实,你嫁不嫁人都不重要。因为你永远无法知道别人会不会一辈子对你好。如果你喜欢他,恰好他又是个很好的人,固然圆满。但若是你不喜欢,没遇上值得的,也不要紧,孤独终老总好过悔恨一生。”
“就像丁夫人,如果不嫁给曹阿瞒,就不会品尝到丧子之痛。所以,倚仗别人,还不如依靠自己。”
“等你再长大一点,我离开许都,就把琼酿轩交给你来打理。”
“这样你有钱,有自己的事业,也就不担心别人会用嫁人来胁迫你了。”
纪禾一本正经地说着,清亮的嗓音落在盘珠的耳中,因为距离近、声音小,而带了迷迷蒙蒙的温柔感,像是儿时在家母亲的絮语一般。
盘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不嫁人,然后自己经营一家商铺吗?
盘珠倏地从纪禾的怀里钻出来,目瞪口呆地盯着纪禾。
纪禾不明就里地歪了歪头,盘珠仍旧有些受到震荡,嗓音发颤地说道:“老板娘,你该不会真就准备一辈子不嫁人了吧?毕竟你都二十三,不,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除了不嫁人,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原因让你蹉跎至今。”
盘珠一副恍然发现了什么的惊讶表情。
纪禾没有好气地嗔怪她,“怎么,二十四岁很老吗?”
盘珠认真地点点头,仿佛在说,“确实很老。”
“可是在我们那二十四岁也还只是个刚刚步入社会的孩子。”纪禾微微地叹息一声。
她虽然早熟,自小要比寻常同学、朋友沉稳,但那是因为她爸妈时常不在身边。她也见过她的大学室友,临毕业了依旧天真烂漫得像是个少女。
思及此处,纪禾又恍然想起曹昂,也才刚刚弱冠的年岁。在未来或许是她的学弟,拥有无限的可能。但是在古代,他却已经死了。
死是什么,是灰飞烟灭,再也不存在了。
纪禾再次抬眸,望向司空府那边。司空府门前的人自丁夫人离开之后,也都陆续地入内。
人群正在消散,那口黑色的棺椁,也在士兵地搬运下慢慢地消失在眼前。
周边的酒客与百姓,看完热闹,又继续去过自己的生活。
她和盘珠也是,在缓缓向西倾斜的日光下,重新回到酒肆内。尚还没有吃好喝好的酒客,又在点了一壶酒,一盘牛肉。盘珠尽管沉浸在悲伤和惋惜中,但还是不得不抽离地去做自己的事。
每个人都会渐渐地忘记曹昂。
夜晚,天空开始点亮稀疏的星光,明朗的月色照耀漆黑的前路。
司空府响起犹如惊雷一般炸开的争吵之声。那声音仍旧不可窥听具体的一字一句,但是隐约中有妇人悲戚地哭喊:“如果不是你……,子修怎么会死!”
子修是已故曹昂的表字。
在这凄厉的声声哭喊之中,郭嘉总算得以抽身归来。他推开门的时候,整个人都筋疲力尽了,步履维艰地前行着,随便找了个空位便是坐下,急呼:“盘珠,上酒,上酒,再不喝口酒,我就要累死了!”
“厨房还有什么可以吃的吗?我好饿呀!”
郭嘉一连串的话语,也并不比隔壁司空府的哭喊安宁。纪禾被他咋咋呼呼弄得耳朵疼,盘珠则是格外殷勤地听他吩咐地既是上酒又是上菜。
酒是葡萄酿,菜是她与纪禾用完晚饭后,特意留的麻婆豆腐和青菜肉丸汤。
麻婆豆腐,盘珠之前没有吃过,但是她看老板娘把豆腐切得很碎,还放了很多的花椒、食茱萸。青菜肉丸汤还是滚热的,冒着氤氲的雾气。
盘珠把东西送上来之后,便没有走,而是坐在狼吞虎咽的郭嘉对面,认真地询问:“郭先生,今天白日里你们护送的那口棺椁中躺着的真的是曹昂公子吗?”
盘珠抿着唇,双手托腮地紧盯着郭嘉。
她似乎还抱有一丝渺茫的希望。
郭嘉闻言,徐徐地抬眸。他的嘴边还挂着食物的残渣,口中也是不停地咀嚼着。
自从上次不小心听见盘珠和纪禾的对话,郭嘉就知道盘珠是个情绪充沛的小姑娘。她会对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念念不忘。
郭嘉犹疑了一下,不想隐瞒地坦诚回答:“不,是曹昂公子的衣物和铠甲。宛城之战发生得太突然,曹公与众将士也都在熏醉间,并来不及带出曹昂公子的尸身,只在事后吩咐了人,若是还能找到的话,就地立墓竖碑便好。”
“也就是说,曹公连曹昂公子的尸身都保护不好?”盘珠突然惊呼一声,因为激动而不受控制拉高的嗓音像利刃划破夜晚的寂静。
纪禾震惊地向她望去,她极其愤懑地拍案接着道:“丁夫人白日里怎么没有打死曹阿瞒啊!他这样的人怎么配做别人的丈夫和父亲?”
郭嘉苦笑,“你焉知丁夫人没有拿他怎么样?”
纪禾:个人觉得曹操不值得嫁。
盘珠:我也觉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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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012 棺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