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鼎盛之时内政修明,国土广阔,天下有十三道之多。王德如风,过处周邦小国如原上之草般无不拜服。
然而事无恒常,曾如日中天的王朝如今也日落斜阳,渐渐走向了没落。
荧惑之灾后,原州、云襄、荆南三道先后为鬼物占据,帝国的版图就这样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危难之际,那些平素个个叫嚷着要为帝王分忧的忠臣良将们,他们想的却不是收复山河,而是裂土为王、趁机割占大魏的半壁江山。
数十年的动乱纷争由此而起,生灵涂炭中妖魔邪祟愈发繁多,数不胜数。颇通人性的恶鬼们并没有盲目进击,而是潜伏于暗处等待时机,最后在兵疲民乏中一举拿下黔中四道。这四道与其说是沦于鬼灾,不如说亡于**更为恰当。
一通南北,横贯东西的帝国十三道,如今竟只余六道苦苦挣扎,生民更是死伤无数。而这仅存的土地和人眼见着也将为猖狂的鬼物侵吞。
在这人间岌岌可危,世道风雨飘摇之际,隐于世外的天师们并没有选择袖手旁观。他们毫不犹豫地离开清净之地,利用生平所学自发地与残忍的鬼物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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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北之地,群山之下。
“明兄,你看,在这些山的尽头,就是我们要朝拜的大雪山。”阿爸爽朗的声音响起,他的手指向远方,为远道而来的客人指明圣山所在。
“真是非同凡响!”那位被称为明兄的人赞叹了一句。
他面目平平,笑容却很亲切,只消一眼,便令人心生好感,连孩子也不例外。
“朝拜过后,明兄你的家人定能平安归来。”
“多谢,阿曼兄也必能得偿所愿!”
在他们的交谈声中,年幼的阿吉鼓足勇气抬起了头。黑压压的山脉直扑眼帘,迅速挤占他的视线,无形的压迫感竟让他觉得莫名窒息。
多年后,阿吉穿越一座又一座或生或死的城,去往了大魏最东边的地方。
在海难来临时,呼啸而来的巨浪将他沉睡多年的记忆唤醒,让他想起第一次跟随阿爸他们,前往大雪山朝圣的情景。
天色阴沉,连绵的山峦如凝固的海浪,像是随时会突破禁锢,不可遏制地崩塌,将天地间的一切冲垮。
而这时候的阿吉还很小,并没有离开家乡见过大海,此时他无法形容眼前所见的一切,只是觉得群山可畏,而他渺小如蝼蚁。
阿吉的心被一片沉重的阴影覆盖。
还没来得及一睹大雪山的真容,这个敏感而胆怯的孩子就飞快地低下了头,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殿下,您的儿子就像个小姑娘一样!”阿爸的手下巴特调侃着说道。
他并无恶意,只是随口一说,阿吉的脸却飞快地红了。
“不,巴特,”阿爸认真地反驳道,“我的儿子阿吉或许现在只是一只雏鸟,可终有一天他将长大,像一只雄鹰那样翱翔在群山之巅。”
阿妈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阿吉,终有一天,你会像你阿爸一样,成为草原上最亮眼的雄鹰。”
阿吉想起了她的笑容,那个笑容就像太阳一样温暖明亮。如果此刻她在他们身边,必定能将世间一切阴影驱散。
可她并不在这里,并不在他们身边。从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不在了。
阿爸有一张英俊的脸,脸上有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阿吉眼中,这双眼睛似能洞察天地间的一切。
现在,这双充满智慧的眼睛,就捕捉到了孩子眼神中小小的失落。
他俯下身,一把将孩子抱在了怀中。
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年幼的阿吉包裹。他瘦弱的小手环住阿爸的脖子,显得亲密而依赖。
和阿妈温柔的怀抱不同,阿爸的怀抱就和他的人一样坚毅,充满力量感,令人发自内心地感觉是可依靠的。
“不要怕,阿吉,你是一个勇敢的孩子,”阿爸温和地开口,拍了拍阿吉的后背,“抬头看看,那就是大雪山,高贵而圣洁的大雪山,我们一生都将活在他的光辉之下!”
阿吉终于不再低着头。他的脸擦过了阿爸布满胡渣的下巴,在对方鼓励的目光中,抬头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
在群山簇拥中,大雪山遥遥直立于天地尽头,那一抹严酷至极的白占据了天地间所有的颜色,也占据了阿吉整个视线,世间其它的一切都消失了。
在那一刻,大雪山显得恐怖而圣洁。
伴随着丝丝缕缕的寒意,极致的恐惧与崇敬在阿吉心中升起,此刻的他感觉大雪山好像从沉睡中睁开了眼睛,而他正与那双威严的眼睛对视。
“我们为您带来了礼物。”阿吉在心中无声地说道,心中的恐惧感这才减轻了不少。
“阿吉可真厉害!”那位客人明叔叔竖起了大拇指,夸奖了一句。
阿吉腼腆地笑了,心中生出巨大的满足感。有时候,一个孩子的快乐就是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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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礼物是一只巨大的黑色箱子。
阿吉并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明叔叔也曾好奇地询问过阿爸,当时阿爸并没有直接回答,只说是要献给圣山的十分贵重的东西。
明叔叔没有再问,与他们同行时,眼神也会注意着避开那只黑箱。
阿吉是个小孩子,并不讲究大人间的那些,虽然对那份礼物有些害怕,目光却一次又一次被那东西吸引。
为了显示对神灵的崇敬,他们放弃了车马,一行十多人是徒步而行的。
阿吉与阿爸,还有明叔叔,巴特四人行走在前方,四位族人抬着那只黑箱在中间,另有四位族人行走在最后。
抬箱的族人个个身形壮硕,力大无穷,平时可轻松举起百斤巨石,此刻手背却已青筋虬结。
阿吉的目光又一次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那只箱子上。
它的表面有一道道暗红色的纹路,看不出是什么图案,也不知是用什么颜料绘制的,闻着有股淡淡的腥味。
那只箱子十分安静,可夜晚在睡梦中,阿吉却总能听到箱子里传来的低语声。
无法分清那声音到底是男还是女,它语调怪异,说得时快时慢,偶尔还会发出“嘶嘶”声。它说的不是他们纳拉提族的语言,听着和明叔叔偶尔说给他听过的大魏语也不同。
那声音忽远忽近,有时候像是从群山尽头飘来,十分遥远,有时候又像是在他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凿入他的耳中。
可在梦中阿吉就是知道,那声音是从箱子里发出的。
阿吉心中十分惶恐。
他战战兢兢地询问昨晚守夜的族人,可曾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族人想了想,“奇怪的声音?没有吧!这地方连只野兽也没有,我只听到了风声。”
阿吉愣愣地看着他,对方一脸憨厚地挠了挠头,又开口了,“等等,好像还真有,”说完凑近了阿吉,小声地开口,“我听到巴特放屁了,很臭很臭,那位明先生在梦中被熏得直皱眉……”
“图鲁,你是不是说我坏话了?你小子找打是不是!”巴特洪亮的嗓音远远传来。
看着不断靠近的巴特,图鲁被吓得一激灵,他摸了摸鼻子,正想赔笑,可说出口的话不知怎么地就成了这样,“也不算坏话,毕竟你真的放屁了!”
“放屁!你才放屁!看我不把你小子打的屁滚尿流……”
阿吉十分无措。
每天晚上,他依然能在呼呼的风声中听到那奇怪的声音,可每天醒来,周围的人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谁也没察觉到异常,连一向无所不知的阿爸也没有。
好多次阿吉想将心中的恐惧告诉他,可一对上那双温和却饱含期待的双眼,他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阿吉,怎么了?”阿爸耐心地问他。
“阿爸,我想家了!我想念过去的日子,我还想念——”
阿爸的脸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去。
阿吉顿时闭口不言。
半晌,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太过冷硬,阿爸的表情柔和了许多,只是眼神中依旧涌动着锥心刺骨的恨意,沉甸甸的苦痛交织其中,它像绵延万里的群山那么沉,像九月酿造的苦叶酒那么苦。
阿爸掩去了眸中复杂的情感,眼神再次变得坚毅而温和,“阿吉,我们行走的每一步,都背负着我们心中最诚挚的信仰。”
“我们会向大雪山献上一切,作为对善良虔诚者的回报,圣山也将恩赐我们一切,属于我们的一切。”
“很快,阿妈会回到我们身边,我们也会夺回属于我们的家园。到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就会再次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
“阿吉,山间的风会将一切传达给大雪山,他会在风中听到我们的心愿。”
这一晚,火光映照着身边每一个人的脸,阿吉是在阿爸的怀中入睡的。
自从他是个大孩子后,阿爸已许久不曾抱着他入眠。今晚,他体会到了久违的幸福。
听着火堆偶尔发出的“噼啪”声,阿吉的眼皮渐渐沉重,进入了黑暗的梦乡之中。
似远似近的怪语许久不曾出现,在梦中,他回到了许久未归的家园之中。
阿爸骑着骏马在草原上飞驰,他长得那么英俊,又高大威武,是他们纳拉提一族最耀眼的王子,自出生以来便吸引了无数臣民的目光。
温柔微笑的女人牵着他小小的、胖胖的手,在风中等待着,看着阿爸离他们越来越近。
终于,阿爸近在眼前了,满天霞辉中,他从马上跃下,向面带微笑的女子走去。
她身形窈窕,容色鲜美,是无边青草地上最璀璨的明珠,是王子挚爱的妻,也是部族中无比尊贵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她是阿吉的阿妈,是阿妈啊!
阿爸将阿吉高举过头顶,周边的族人们一阵欢呼,阿吉欢笑出声。
随即,阿爸放下阿吉,紧紧地将阿妈抱在怀中。
巴特在一边挤眉弄眼,发出善意而促狭的笑声,阿吉连忙用短而胖的小手蒙住眼睛,又时不时地从指缝中偷瞄自己的父母。
阿爸和阿妈用好笑的神情看着他。
孩子的脸微红,又用手蒙住了双眼。
在黑暗中,人群的喧闹声不见了,周围渐渐变得安静。
冰冷的风穿过现实,进入梦境,带来了怪异的低语。
阿吉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阿爸?”
“阿妈?”
没有人回应他。
阿吉颤抖着挪开了小手。
阿爸阿妈还有周围的所有人都消失了,面前只有一只黑色的箱子。
现在,箱子不知道被谁打开了。
里面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