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大人斟酌了片刻道:“殿下且听我说完。”
“一来,陛下现在尚无子嗣,不得已才令臣带密旨出宫,令郡王殿下代为祭祀,毕竟郡王殿下与陛下是血脉至亲;二来......”龚大人面色迟疑,“二来,那位华山寺方丈言之凿凿可通过祈福解决瘟疫,此事恐有蹊跷,陛下不便涉险,但若真能解绝瘟疫,那我们便不得不做。”
公孙鱼想起来井水观的事,井中鬼神听到人间祈求也会显灵救人,很难说佛道不会显灵。
此事不做也得做,做也得做,天下百姓看着,你皇帝不爱护自己得子民吗?祈福都不愿意?陛下是个仁君明君,绝不可以身涉险,公孙鱼看着龚大人手上的黄稠密旨道:“臣接旨。”
是夜,华山寺。
“.......那家伙怎么到京都的?”
“你不是说他会死在路上吗?!老秃子你骗我!”
“稍安勿躁。”
“定是何处出了差错。”
“路上变数太多。”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总之祭祀开始之前,他必须死!否则我们做这些都是白费力气。”
“放心,我自有办法。”
寺中烛火跳跃,映照出厢房中两个和尚,他们的脸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一个年轻,一个年老......
京城龚府,正院。
公孙鱼把玩着手中的香囊。今夜他心头心神不宁,睡不着,本来准备摸本书看,谁知摸到了香囊,被里头硬物硌了手,公孙鱼想起前日夜里韩桥送他的护身符。他想了想打开香囊,将黄色的三角符贴身放着。
“唉......”公孙鱼叹了口气,房中灯火昏暗,只有黄豆大的光亮令他不至于看不见,此处的床褥摆设,往日在家中也不过如此,可不知为何他就是睡不着。
说是祈福,实际上是华山寺为期七天的法会,明天他去也不过就是去露个脸上柱香,可他心中始终有不安感。
不向长安路上行,却教山寺厌逢迎。
清晨的山路铺满露水,树木花草由稀疏变得密集,从山脚下仰望,华山寺如佛坐莲,姜黄色的门墙在一片青绿中异常显眼。千层石阶遥遥垂下,石阶上迎来了一位头带紫金冠的年轻男人,他身穿红色圆领袍,袍子上绣着怒放的合欢花,脚上穿着金线刺绣的流云靴,男人唇角自带笑意,不笑时眉眼温和,笑起来俊朗无俦。
千层石阶似乎给他带来了点儿麻烦,男人略微皱眉,看了半晌最终撩起衣袍踏上石阶。
万里青山一点红袍,晨间露水未散,雾气喷薄,一道阳光洒下,瞬间万千光华,我佛坐处仿若终于迎来佛子。
公孙鱼身后百米处跟着龚府家丁,众家丁对此情此景甚为惊叹,虽然一早就被公孙鱼叫上山,但确实不虚此行。
家丁中有四人抬着一顶青帐小轿,另有四人捧食奉茶,剩余四人带着刀剑棍棒充作护卫。龚林也在其中。
有其中一名家丁悄声问:“龚林,大人不是说要等陛下仪仗吗?郡王殿下自行上山,我等到底跟是不跟?”
另一家丁闻言也凑上来道:“是啊龚林,此事大人到底知晓否?”
龚林抹了把头上的汗,回身看过去,几乎所有家丁都等着龚林的回答,而公孙鱼早就把他们远远甩开百来个石阶。
龚林手上的棍棒往石阶上一戳,用眼神示意前面道:“请诸位记好了,前面那位殿下,现在就是诸位的主子,他说的话就是你们的命,胆敢违背者,乱棍打死,家人立时发卖,绝不姑息。”
众家丁噤声不敢言。
公孙鱼不管身后的龌龊,只管向前。
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一旦穿上了符合规制的常服,公孙鱼行动坐卧间就像谁拿尺子量出来似的,一举一动皆考究至极,往常混迹乡野带出来的粗鲁行径,此刻被完全摒弃。
龚林在公孙鱼抬手那一刻窜上去,及时奉上一杯热茶,公孙鱼抿了一口随手将茶盏放回去,茶盏稳稳落在龚林手上,唇齿间不见丝毫水渍。
华山寺的门打开了。
他展目望向不远处的山门,一个小沙弥遥遥行礼,已然开始清扫枯叶。
龚林躬身问:“殿下,是否休息片刻?”
公孙鱼略略挥手,龚林知趣地退下,公孙鱼理理袖子,顺手将腰间地玉坠璎珞捋顺,抬脚继续往上走。
山寺到了晨钟敲响时,公孙鱼踏上最后一个台阶,山中古寺钟声荡漾,驱散了白茫茫云雾,万里青山尽收眼底,一缕檀香自寺中幽幽漫出。
“阿弥陀佛。”扫地的小沙弥向公孙鱼行了个佛礼,“施主,方丈已在寺中等候多时,请进。”
公孙鱼心下暗惊,方丈怎么知道自己会来?
华山寺中门大开,迎着一缕晨光,一位光头老和尚站在释迦摩尼佛像前,数着佛珠微笑。
“阿弥陀佛,施主大安。”
老和尚眉目舒展,神情温和,朝公孙鱼行礼。
公孙鱼心下惊诧,但并不慌张,龚林等人推推搡搡也到了华山寺。公孙鱼瞥了他们一眼,兀自走进庙门。
“那谟薄伽跋帝隶路迦、钵啰底、毗失瑟吒耶、勃陀耶薄伽跋底怛侄他唵......”
老和尚笑呵呵地引着公孙鱼进入大殿,殿中正在早课,数十名灰袍僧人正在诵读经文。
“......毗秫提乌瑟尼沙,毗逝耶秫提娑诃娑啰喝啰湿弭,珊珠地帝萨婆怛他揭多,地瑟吒那頞地瑟耻帝慕侄隶......”
“......毗秫提、钵罗底你伐怛耶阿瑜秫提萨末那阿......”
“......萨婆萨埵写迦耶毗秫提萨婆揭底,以及钵唎秫提萨婆怛他揭多......“
公孙鱼供了一盏心灯,接过和尚点燃的檀香,拜了三拜,一根一根插进香炉,转身四处逡巡了一圈。众僧人诵读的经文公孙鱼略有印象,《净除一切恶道佛顶尊胜陀罗尼》,是佛家常用来祈福的经文。
“方丈大师,贵寺师傅们梵文的经书诵读如此流利,果真是道行高深。”公孙鱼随老和尚慢慢绕过诵经的众僧,向门外走去。
“施主请。”方丈笑呵呵道,“施主谬赞了。诵读经文是我等僧人的课业,熟读背诵才能替人祈福消灾。”
华山寺面积很大,方丈引着公孙鱼到了饭堂,亲自给公孙鱼煮了碗素面,面碗中摆着几块豆腐几片青菜,方丈将筷子递给公孙鱼,恭敬道:“施主请用早膳。”
龚林上前替公孙鱼验了毒,预备重新布上碗碟,但公孙鱼挥手让他退下,请方丈落座:“师傅请坐。”
方丈笑意从容坐下。
食不言寝不语,公孙鱼还是第一次吃到华山寺的素斋,没想到滋味极妙。
“看来我来对了时候,早上吃一碗素面,却比山珍海味更舒适。”
公孙鱼放下筷子,自有小沙弥上前收走碗筷,龚林伺候他净了手,得了公孙鱼吩咐:“你们也去吃早膳,不必跟着我。”
龚林应声退下,剩余随侍皆听令行事。
公孙鱼朝方丈道:“方丈大师,咱们去僻静处说话。”
“施主请。”方丈了然,请他往华山寺后山中走。
满山的枫叶红,景色秀丽,方丈将他带到后山凉亭中。二人便走边说。
“方丈大师,陛下命我来替他做祈福道场,不知道场有何规矩?”
方丈似乎早就料到,于是微笑合十道:“阿弥陀佛,陛下爱民如子,此乃百姓之福。想必此次祈福法会定会顺利。法会并无要求,只需祈福之人在庙中住满七日,并在法会中投八字入坛,助力祈福效用。”
“大师,”公孙鱼站在一处悬空石台上,眉宇间带着忧色,他的衣袍随风摆动,他问方丈,“此次福州瘟疫祈福真的有用吗?我听龚大人说,陛下已经数日茶饭不思,忧心不已,若法会无效,岂不徒增陛下烦扰?”
方丈闻言终于叹了口气,“想必施主与陛下有血脉关系?”
公孙鱼点点头,想了想道:“此事不是什么秘密,陛下是我的舅舅。”
“原来如此,”方丈白眉长须,微微颔首,目光中尽是温和,“小公子丰神俊秀,清风朗月之资,十分肖似陛下。”
“外甥像舅舅,”公孙鱼笑了笑道,“这不是老话么。”
“怎么?难道这跟祈福有什么关联?”
方丈招招手让远处的小沙弥送上一壶茶来,请公孙鱼往亭中坐下,才道:“施主有所不知,当初老衲请陛下参加祈福法会,本意就是利用陛下真龙之气克制瘟疫灾气。”
公孙鱼眉毛皱起,正欲说话,却被方丈苦笑着制止道:“我明白施主想说什么,您想说至陛下于危险中,老衲居心叵测?”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方丈打个佛礼道,“万物在心,陛下救民于水火之心是任何人不能比拟的,祈福说到底是用心神去感动神佛,试问天底下有谁能有这份为民之心呢?”
“法会虽然不会立竿见影,但爱民之心是可以被知晓的。”方丈说,“天下之表率,何愁瘟疫不克?”
公孙鱼悟了,这分明是忽悠啊!
方丈上下打量了公孙鱼,忽而笑道:“施主,陛下对您拳拳之心,老衲也看到了。既来之则安之,施主不如就此住下,寺中厢房除了一两人客居,其余均可作为您起卧之所,施主万勿辜负陛下爱护之心呐。”
“厢房在何处?”
方丈伸手一指,只见枫叶间露出几处檐角,一排厢房隐在其中。
公孙鱼被老和尚带到了厢房处,尚未站稳便看到了一副似曾相识的草书大字:
我有明珠一颗,照破青山万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