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鬼—京城旧事
一条宽丈逾的浅浅小河发出哗啦啦的流水声,流水击打在河床鹅卵石上,时不时溅出几滴水花。
“潭中鱼可百许头 ,皆若空游无所依。”
小河很浅,伸手即可触底,有几条草鱼浮游其中,公孙鱼悄悄靠近,猛然伸手。
“啪嗒啪嗒啪嗒!”
公孙鱼空着手回头,韩桥用树杈插住了一条鱼,正挑眉看他。
老大一条鱼不停张嘴,尾巴啪啪拍着树枝,很快不动了。
公孙鱼踢了一脚河床上的石头,提溜着衣裤上岸。
此处是个竹林,这条河大约是从哪个山里留下来的泉水,河水清冽甜口,鱼格外肥硕。
韩桥生了火,将鱼刨肚去鳞架在火上,又煮了点儿路上买的牛肉,香气弥漫勾人馋虫。
公孙鱼脱了衣裳,换成一套琉璃白青竹刺绣的常服,湿衣物随手扔在火堆旁的石头上。
二人到此地时正值黄昏,公孙鱼瞧此处的景色秀丽,索性不投店,就在此地露宿。这么一耽误,天色已经擦黑。
每每公孙鱼在夜色中瞧韩桥,都觉得他这人生得不似凡人,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偏偏又冷淡至极,神色间还颇具凶意,令人不敢造次。
公孙鱼左右无聊,撩闲似的问他:“韩桥,你娶妻没有?怎么从不见你与家人通信?”
韩桥不理他,专心烤鱼。
公孙鱼百无聊赖地躺倒在地,叹息道:“唉~我倒是想娶妻,可我娘总不同意,老说我有别的造化,我都已经二十了,再不娶妻,好人家的姑娘都被人挑完啦,也不知我娘到底想干什么。”
背后石头硌着疼,公孙鱼翻个身,不曾想对上韩桥专注看他的目光。
韩桥翻转着鱼生,淡淡道:“我没娶妻,祖上有规矩,不得娶妻。”
公孙鱼讶然坐起,“你们家规矩也太不近人情了吧?娶妻生子乃人生大事,传宗接代接续更替,怎么会不给取媳妇?”
“那你们家......都怎么传到你这儿的?”公孙鱼太好奇了,不给娶媳妇怎么生儿子的?
韩桥又不说话,公孙鱼只好自言自语道:“我家另有一养兄,养兄已经成家立业,我父母不着急我娶妻情有可原,你们家不许你成亲,难不成你们家兄弟多?”
韩桥摇摇头,公孙鱼在心里琢磨:从未听韩桥提起家中亲属,当初李员外曾说他是同袍之子,难不成是哪位将军部下的儿子?
“从前你说自荆南过来,”公孙鱼摸着下巴道,“难道你是哪位军户家的儿子?荆南有这等灭绝人性的习俗吗?”
韩桥却说:“我从未说过自己是荆南人。至于你说的习俗......”
他将烤好的鱼递给公孙鱼道:“一家之谈,不足挂齿。”
鱼烤的火候正好,椒香酥脆,公孙鱼边吃边说:“可不许娶妻的习俗也太不通情理了。难道你这辈子真不娶吗?那不跟庙里的和尚似的。”
“规矩如此,不得不守。”韩桥给牛肉羹撒上盐,锅里立刻鼓出大泡,随着调羹的动作消弭,他将牛肉羹从火堆上取下来,盛了一碗递给公孙鱼。
“快吃!你家给你来的信,吃完看看。明日路过一处驿站,可捎信寄回。”
公孙鱼扔了鱼骨,拍拍手道:“看不出来,你对京城如此熟悉,哪处有驿站都了解,倒像是个久居京都的人。”
他将牛肉羹移开,打开包袱,里面摆着一封戳了特殊印记地书信,封面染着淡淡地香味,闻香气便知不是俗物。公孙鱼看了看封面,大约是母亲寄来的,遂展信阅看,一瞬间变了神色。
“福州竟然起了瘟疫?”
韩桥抬起头,公孙鱼就着火光看信,面色极为惊讶,他对上韩桥的视线,“我们阴差阳错,难道正好错过了福州得瘟疫?”
韩桥皱眉思索片刻道:“没错,如果我们没走错路,应是要从福州经过的。”
“这......”公孙鱼将信件递给韩桥,“我从青阳到京城也有月余时间,这封信是月前寄出的,福州瘟疫不知现在如何了。”
韩桥接过信:
吾儿,安否?不知我儿从哪一路去往京城,母心中甚忧,福州瘟疫横行,恐有性命之祸,我儿万万不可接近。此信送至京中,吾儿若得了消息,想必已到京城,龚夫人乃母亲闺中密友,京中局势复杂,你且在龚府住下,过了科考之期必要归家。京城终究是九五之地,我儿低调行事,不得张扬。龚大人手段了得,若有难处,可向龚大人求救,你父已做万全准备,若有万一我们月余即到。
韩桥眉眼间闪过一丝凝重道:“怪不得上京路上许多药铺都是空的,你家住渝州,离福州千里之遥,此事既然能传到渝州,福州的瘟疫恐怕不好治。”
韩桥道:“我们明日便进京。”
公孙鱼赞同,到了京城便知道到底如何了,京城毕竟是天家之地,许多消息京城都比外地灵通。
韩桥给了公孙鱼一张符。
“这是什么?”
公孙鱼想打开黄纸三角包看看里面,韩桥制止他,并将符咒放在他的随身香囊中,“这是驱瘟符,也是另外一种平安符,不要拆开。”
公孙鱼虽然很想说他的符咒大部分都没用,但毕竟是韩桥的心意,想想便带着了。
天启元年十月初三,公孙鱼和韩桥终于到了京城。
宏大的城池矗立在各条官道的尽头。
黑色的城墙用三色土浇筑,城墙上烽火楼台,十步一岗,每个岗站着一位金甲将士,大红色的炮台与金色的盔甲刺目。
很多人像他们一样,站在城外仰视这座城墙。
对许许多多第一次踏上京城的人来说,国家的核心就在眼前,自己拥护君主就在眼前,很多人无法克制地涕泣。
车马慢,许多人也许这一辈子只能见到一次京城,更有的,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君王到底是什么样,他们浑浑噩噩地过着生活,朝堂更迭跟他们没有关系,但当人们能来到京城,亲眼看见自己的国,自己的君,恐怕没有人会无动于衷。
“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公孙鱼看到有人衣衫褴褛拿着书在路旁哭泣,他心生感叹,不知道这些举子都来自何方,也许有人也像韩桥一样,从荆南不远万里一路走来。
韩桥心情好像没什么起伏,反而一个小厮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道:“公孙鱼,接你的人来了。”
“谁?”公孙鱼四处张望。
一个穿着青色长衫小厮打扮的人靠近,他身上坠着一块木制腰牌,腰牌上刻着一个“龚”字。
小厮上前,行礼问道:“请问阁下可是公孙公子?”
公孙鱼上下打量他道:“我是,你是何人?”
小厮恭敬地抱拳行礼道:“拜见郡王殿下。小的是龚府长随龚林,我家主人月前吩咐小的在此等候郡王殿下,今日终于等到您了。我家主人已为殿下备好住处,请殿下移驾。”
“可有手信?”公孙鱼问。
龚林立即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与龚府印信。公孙鱼拆开,果然是龚府家丁。于是颔首道:“走吧。”
公孙鱼随小厮往外走,另有一人上前接了公孙鱼的行李,小厮引着公孙鱼边走边说:“公子,我家主人今日本应亲自来接,但早上进宫到现在没出来,怕误了接您的时辰,家中夫人便让我先来等待您,特意嘱咐小的跟您告罪,望公子宽恕。”
公孙鱼走了两步突然发现韩桥没跟上来,回头一看,他仍然站在原地,公孙鱼奇怪道:“韩桥,你在看什么?走啊。”
谁知韩桥摇了摇头,墨色地书生长衫随风摆动,他罕见地笑了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公孙鱼,祝你金榜题名,我们有缘再见。”
公孙鱼呆住,完全没想过韩桥会跟他分开,韩桥离公孙鱼一步之遥,可两人却像隔着巨大鸿沟,韩桥微微一笑,朝他拱拱手,头也不回地走进人群。
“韩桥......”待公孙鱼反应过来,再想追上去说什么时,韩桥早已不见踪影,竟是连挽留地机会都没有留给他。
没想到离别来的这么快这么突然。毕竟一路上韩桥与他历尽艰险,可算得上生死之交,可他看起来竟丝毫不留恋,他们的友情就像落在韩桥身上的灰尘,被他轻飘飘掸去,不留一丝痕迹。
“说走就走啊,”公孙鱼嘟囔着,“也不吃个散伙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