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见她,已是及笄第二年的夏日。
那年,宫里头还有个张贵妃。我依稀记得她最喜欢搞点劳什子宴会,邀请长安女眷来禁宫里小聚。
我实在搞不明白她到底为何热衷于设宴,起先我还去一两次,结果也没什么猫腻,无非是赏赏花吃吃酒。我倚在软榻上端着酒杯直打瞌睡,实在无聊透顶。
等宴会过半,张贵妃便拉着别家的女郎,问她有没有看上哪家的公子。
虽然北凉民风开放,可是又不是过来请旨赐婚的,谁会把这种事告诉正得宠的贵妃娘娘,便三缄其口。
可若说没有的话,贵妃就借机充月下老人,如数家珍似的列举正当嫁娶年纪的公子。
最后,再把自己的智障侄子推出来。
每当这时,这些女眷便一个比一个沉默,我便端着酒盏哈哈大笑起来,惹得张贵妃愠怒却不敢冲我发作。
女人们知道我和贵妃不和,故而便都低着头充耳不闻,就差把别带上我们挂在头顶上。
唯独有次,她讲到兴头把高宣王搬出来,兴高采烈地说:“不知道哪家女儿能和闲云野鹤整年不归京的高宣王相配,若是他要从外面找个姑娘,想必会让陛下头疼。”
我顿时沉下脸,笑语欢声也便跟着沉寂了。
贵妃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把宴会打发了。
世袭王位的婚配,只能由陛下做主,四代帝王,从无例外。
这个没脑子的,指不定什么时候便祸从口出,我可不想从她这惹一身骚。
后头她再请我便连借口都不找就推了,可这女人自讨没趣,却还要再请,真是一顶一的烦。
唯独那年,谢羽进宫了。
这些大族的女子想要避开和皇室和交往,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小宴她是躲不掉的。
况且谢灵仙只是有婚约在身,又不是完婚了的妇人。
谢灵仙和人定了亲。
这件事办的悄无声息,我也是听掌事女官偶然说起。
她定亲后身子渐渐也有了起色,家中长辈欣慰,觉得是门好亲事,谢灵仙这才回了长安,逐渐在女眷里走动开来。
我听时皱眉,问那男子是谁家儿郎。
女官说,不是世家勋贵,只是谢氏远的不能再远的外姓旁支。
我反应过来,谢家是想把谢灵仙低嫁,但是这对于他们来说,长房嫡出的长女嫁给这么声名不显的,已算是面上无光,所以才故意不对外声张。
不知是随了谁的意。
但大抵谢珩是不愿的。
谢家门楣,公卿辈出。
说来我的皇爷爷和太爷爷的皇后都是出自谢家,只是分别来自谢氏不同支系,要不然我还真得和谢灵仙以姐妹相称。
但不同于招猫逗狗的世家子弟,谢珩是正儿八经中状元进的朝廷。
一流才华,一流家世,满身傲骨太正常不过,可偏偏也是因此才招致忌惮。
以权色养人,或许会消磨志气。
也可能会滋生野心。
这偌大的北凉中,我是最懂这句话的人,故而皇帝的打压是必然。
可这么大的家族若是栽在他手里,以谢珩的性情,还不如拿刀杀了他。
其他几家氏族也是如此所想,百年基业不可荒废于自身。
但是事实证明,他们不如谢珩聪明。
这把老骨头风光半辈子,如今站出来给圣上伏低身子,一退再退,心里这口气自然是堵得慌。
能愿意让谢灵仙进宫,才是作怪。
我都不用想便能知道她的下场。
不管嫁给哪个王侯,只要她身世摆在这,因着父皇的缘故,她也只能被似有若无的厌弃,即使外表看起来风光无限,内里却是破絮罢了,索性不如嫁给依附于谢家的小门小户,还能平稳一生。
这些龃龊对我而言不再是隐言,倒是没有白费这些年岁。
贵妃那做派啰嗦的很,先前三番五次着人请我,好似若是我去了,她脸上多几分光彩一般,我才懒得陪她做戏,与其在妇人家眼皮子底下假意恭维,还不如在莲池里玩水。
况且她那殿,哼,远不如我的气派。
我的明烛殿极尽奢华,向来是帝王宠爱妃子的居所。
冬日有松雪,夏日有莲池,窗棱上镶嵌着昆仑进贡的美玉,屋中垂下的是名冠江南的流光织锦,日光落在上面便同江河之水潺潺微波。无一处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她设宴的宫殿离我的明烛殿不远,我便差近侍云女去截人,最好态度强硬点,别让她被贵妃记恨上。
前两年有个婕妤,我记不得什么封号了,她就推脱了几次贵妃,缺了那么几次去她殿里恭维,就被冠上嫉妒自己得宠的名头,罚了这婕妤不少银钱。
这样的例子不算少。
贵妃那心眼芝麻大小,也就我这种不讲理的地痞公主能治一治她,别的公主给她几个不屑的眼神,她能带人把公主母妃的宫殿顶给掀了。
无他,就是仗着皇帝宠爱。
我总是想不明白,为何皇帝能给那么多女人宠爱,却还能对着母妃的画像作深情面孔。
太子也有妻妾,却也都相敬如宾。
我喜欢女人,却近乎是多年克己守礼,没有逾越过礼数,不少人想要爬上我的象牙床,可是都被我用拳头招呼走了。
母后是爱父皇的,却也因为这份回报并不同等的爱,才陨落在深宫。
难道做皇帝就一直要对每个女人都爱吗,我觉得,我这个父亲最爱的只有他自己吧。
或许在这禁宫,忠贞本就难得,爱别人胜过爱自己,更是难得。
我半路想把贵妃的客人带走,就把人带走了,她必然气的脸都绿掉,我高兴得多喝了两盏酒,在明烛殿等着近侍把人带过来。
可等了半晌还未见人,我有些不耐。
我拿酒盏敲了敲池边,外面候着的宫人低着头进来,半分不敢没了规矩。我问:“谢灵仙人呢?”
她道:“殿下,贵妃那似乎有了争执,云女姑姑去了,费了些口舌,方才跟着姑姑的宫人回来说,殿下得多等片刻了。”
“口舌之争?”
这傻子贵妃不知道又惹了什么乱子,真是耽误要事,可是一想到过会儿就能见谢灵仙,便耐着性子让她退下了。
这莲池建造在黑玉池之中,玉池外才是流水,莲池四周一面是铺了整墙的苏绣屏风,四面是层层叠叠的纱帘,池中水波荡漾清凉透骨,墨绿和莲白晕染在涟漪之中。我备了些瓜果美酒,只裹一片蔽体衣衫在莲池中。
莲香宜人,我想起谢灵仙送我那幅画,我在寝殿挂了整整六年。
六年了。
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光阴似白驹过隙,倏忽间已经这么多年了,若说我只是觉得那幅画好看,才挂在床头,她会信吗?
可我现在对她这姑苏女子的印象,却只剩下莲花了,一朵多年未曾见过的莲花。
我瞧着这莲华,觉得自己醉了酒。
在炎热夏日之中,这莲池便是世间绝无仅有的极乐之所。
只是这极乐之所,却有个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