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小白藤果真早早起了身,满心期待下,他吃饭都不安分,一会探头看看外面,一会又摸摸怀里的鞭子,亮晶晶的眼睛神采飞扬。
用过饭,白鹭先教他扎马步,天下着霏霏小雨,小白藤却兴致盎然,认真地在白鹭的指导下纠正姿势,待到他扎稳一个标准的马步,白鹭才抖开腰侧一根长鞭,演示一套鞭法教给他如何使用。
她手臂发力,长鞭被带动得重重砸向青石砖,破空声混合鞭梢打在石砖上的脆响响彻长空,沙沙雨中,她拧腰回身,鞭身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随即鞭梢又绕出一朵花,再次砸中石砖,随着她的动作,长鞭仿佛已经和她融为一体,单是看着,宛如一名舞者在手执长绸起舞,翩然婉转,髣髴飘飖,可那入耳的声声脆响又带着浓重的杀伐,打破了舞步原本的柔美,平添几分飒爽。
长鞭数次擦身而过,掀起凛冽的风,却并没有像小白藤想象中那样伤到她,反而次次精准落地,力道之刚猛,在坚硬的青石砖上留下道道白痕。
正看得入神,白鹭已演示完一套鞭法,起身扬手,长鞭一缩,乖顺地被她收入掌中,像一条蛰伏的蛇,不复先前的肃杀。
她周身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气场,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瞳炯炯有神,好像一下年轻了很多,与先前深宅妇人的形象全然不同,直到很多年以后小白藤才知道,那天祖母身上的气场是每个人到了独属于自己的领域中时都会拥有的自如——如鱼得水,如龙入海。
“用鞭子,最要紧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要伤了自己。这种软家伙灵活得很,只要不伤了自己,怎么用都好。”白鹭手中鞭柄点点小白藤的腰,“腰挺直。”
一连五天下来,每天上午都是枯燥的扎马步,马步扎累了,白鹭才肯让他拿着鞭子活动一会。小白藤扎马步扎得腿疼不已,再加上连续五日没学到一星半点的鞭法,心情一日赛一日烦闷,成天都不见有笑模样。
白鹭看看外面的天气,哄道:“下盘不稳,练出来也是花拳绣腿,今日休沐,婆婆带你出去玩如何?”
她眉眼口气皆淡漠,即使是安抚,听起来也有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一听能出去玩,小白藤因为生气而皱起的小脸瞬间舒开,不用说就自行换好了衣裳,兴高采烈的。
夜雨初收,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潮漉漉的凉意,吹散了夏日原本的暑热,兰花套了马车等在门外,待白鹭带着小白藤登车坐稳了,才收起车凳,驱策马匹朝城西去。她不会说话,无法用声音指挥马匹,能用的只有手里的缰绳和马鞭,因此赶起车来小心翼翼的,速度很慢。
经过街市时,热闹的人声吸引小白藤掀开了车帘,放眼望去,街上老幼妇孺、红男绿女、说书的、卖艺的……什么人都有,熙熙攘攘,令人目不暇接,忽然,一个锦衣公子哥骑着高头大马掠过,衣摆飞扬,马匹嘶鸣清亮,街上的人纷纷停驻侧目,夸赞曰好马好马。
小白藤立刻转向白鹭:“祖母,我也想骑马。”
白鹭点点头:“等你大些了,自然是要学的。”
“但我现在就想骑。”小小的孩童执拗道。
“现在想骑倒也无妨,只是藤儿打算如何上去那马?让人抱着上去可就不好看了。”白鹭目光依旧淡漠,口气里却带了揶揄。
这……小白藤看着车前拉车的马陷入了纠结。
“卖风筝咯——风筝——”
白鹭探过身子,掀开车帘拍了拍车厢门框。
兰花勒停马,不明所以地转过头,等着她吩咐。
“去买个风筝来,正好不下雨,带藤儿放放风筝。”
一听到放风筝,小白藤瞬间顾不上骑马了,兴冲冲地钻出来要和兰花一起去买。兰花笑眯眯地示意他稍安勿躁,将车赶到路边停稳,这才抱他下来,牵着他去挑风筝。
摊上的风筝各式各样,有大雁的,有美人的,小白藤拿起这个又放下那个,抉择半天,终于选定一款九尾狐狸,这风筝扎得不说多精致,但狐狸妩媚中不失可爱,九条尾巴折扇似的排在身后,有趣得紧。
付了钱,小白藤抱着风筝,由兰花牵着回到车上,马蹄重新哒哒响起,拉着车一路到了城外,停在拓金山下。
流风城阴雨绵绵,白鹭的腿一直发沉,到了秋冬关节还会刺痛不已,小白藤连扎了五日马步,稚嫩的腰腿也累得不轻,他们默契地没有提爬山,扯着风筝在山脚放了起来。
这是小白藤第一次接触风筝,小小的孩儿抱着一只大到可以遮住上半身的风筝,满脸困惑,不知该怎么玩。白鹭拿过风筝,薄唇抿出一个淡笑:“来,祖母教你怎么放。”
她放开一点风筝线,一手持线轮,一手托举风筝,逆着风往远处跑去,一阵清风吹来,风筝扶摇直上,变成了小小一点。
九尾狐在空中飘荡,一双狐狸眼不怀好意地眯着,好似一只俯瞰人间妖精,小白藤跳了一下,却没有摸到看起来触手可及的风筝,他紧跑几步追上白鹭,兴致勃勃地向她讨要线轮。
白鹭拉过他的手,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握住线轮,自己另一只手仍留在线轮上不曾松开,小白藤起初还不明白祖母为什么不能放心将线轮交给他,直到两只小手握上线轮,强大的拉力才让他明白过来,飞上天的风筝并没有表面那样轻飘飘。
刚放了一小会,饶是有白鹭帮忙,他还是累出了一鼻子细汗,连拉都拉不稳,更别说扯着风筝跑来跑去了,只好不甘不愿地松开手,独自在一边的柳树下坐了,望着渐渐飞远的风筝出神。
“你现在年岁小,气力不足,等长大一点自然就可以应付了。”白鹭看出他的闷闷不乐,出声宽慰道。
“我长大了,祖母还会带我出来放风筝吗?”
“为什么不?”白鹭淡漠的眼似是在笑,又好像掺了别的情绪,连声音都跟着有些模糊,“你永远是祖母最疼爱的孙儿。”
快到中午,天边隐约又积起了乌云,朝他们的方向蔓延,兰花大骇,赶忙跑过来抢下线轮,绕紧风筝线往回收风筝,白鹭则抄起树下昏昏欲睡的小白藤抱在臂弯上,携着他往马车走。
“祖母,嬷嬷,发生什么了?”小白藤不明所以。
天边轰然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噼啪砸下,兰花将风筝塞进小白藤怀里,伸着胳膊挡在他头顶,护送他们回了车上。小白藤一路被白鹭抱在臂弯里,别扭得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直接僵成了一根木头,待进了车厢被放下,他才伸伸手臂放松下来。
白鹭鬓发被淋湿了一点,她理理发丝,给他解释道:“打雷的时候切不可放风筝,也不可站在树下,不然会被雷劈。”
见他好奇,她又多解释了一句:“多年前祖母见过一个人,在雷雨天用剑指着天,被劈得面目全非。”
谁知小白藤不仅不怕,还缠着她追问:“然后呢?被雷劈了是什么样?”
白鹭拿这个胆大的孩儿有些没办法,叹口气如实回答道:“然后当然是死了,黑糊糊的,像嬷嬷之前烧焦的那只鸡一样。”
小白藤点点头没再说话,不知小脑瓜里在想什么。
入了城,街上行人已寥寥无几,全部挤在屋檐下避雨,有那么几个人许是有急事,不管不顾地在大雨里奔跑,泥水溅满了裤腿。
一个小孩从药铺跑出,怀里抱着一摞油纸包得齐整的药,他跑得急没有看路,脚下一滑跌倒在街上,若非兰花驾马慢,怕是此时已命丧于马蹄下。
车猛地一停,白鹭禁不住身形一晃,小白藤更是头碰在了车壁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白鹭慌忙扶住他,凑近查看他的额头,他却是一笑,反过来安慰她道:“祖母,我没事。”
车行得不急,猝然一停本没什么事,无奈小白藤个子小份量轻,这才碰得额角红了一块,所幸没有破皮。
白鹭淡漠的眉目更加冷冽,掀起车帘带着薄怒斥问:“出了什么事?!”
兰花指指车前匍匐在地的孩童,比划着说了来龙去脉。
“既然是他自己摔的,你怕什么?扶起来看看。”
兰花依言撑伞下车,那孩童早在摔倒时就看到了逼近的马车,他以为自己要被碾死了,缩在地上闭着眼不敢动弹,等了好久,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反而有什么东西隔去了瓢泼大雨,一只温暖粗糙的手同时伸来,扶上了他的胳臂。
他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口鼻磕出的鲜血糊了满脸,不过还可以认出是那日和小白藤起了冲突的小雨。
小白藤听见声音,捺不住好奇,也掀开车帘探了头出来,抻着脖子看清是小雨,他又冷哼一声退回了车里。
小雨摔得不重,只是被吓到了,一个劲地哭,兰花不会说话,半拖半扶着他到了车前,询问白鹭的意思。
依白鹭的性子,肯定是让兰花给他擦净脸扶上车来,送他回家,不过小白藤刚刚一声冷哼,显然是有什么想法,到底他才是少爷,如何处理该问问他的意思。
小雨怀里那一摞药摔得散开,被雨水冲刷浸泡这么久,已经没法要了,白鹭摆摆手让兰花带他去旁边的医馆包扎上药,再另开一副药拿给他,自己则趁机转过身,询问小白藤道:“藤儿,怎么不高兴了?你认识这孩子?”
小白藤没好气道:“当然认识,前几天一起玩的时候我还给过他点心吃,结果他摸得我身上全是油,还要打我。”
白鹭皱皱眉,想起小白藤生辰那日,他的确出去玩回来就换了身衣服,当时她没问,只当是小孩子顽皮弄脏了衣服,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
“他打你你怎么没有告诉祖母?可有伤到?”
小白藤神气十足:“他又没打过我,我朝他脸上扔把土他就怵了~”
白鹭不禁笑了起来:“好!好!这才是我的好藤儿!往后谁再敢欺负你,你只管揍回去便是,这世上的是是非非说不分明,公道自在人心,只要你坚信自己是对的就成了。”
看着小白藤用力点点头,她接着问道:“刚才这孩儿自己跌倒在车前,依藤儿看,该如何处理?”
“管他做什么?又没摔死。”脱口而出后,小白藤又有了犹豫,纠结了一会,他带着几分不情愿道,“他爹有病,我不和他计较,算了,我听祖母的。”
说话的功夫,兰花已带着小雨回到车前,小雨摔得不重,就是跌掉了一颗门牙,在医馆上药止了血,没什么事了。他抱着兰花重新给他买的草药,一边哭一边朝马车道谢,门牙呼呼漏风。
车帘后的白鹭没理会他,还在不急不慢地和小白藤说话:“今日雨大,他住的离咱们家也不远,祖母想送他回去,藤儿觉得如何?”
小白藤想了想,自己和小雨的矛盾貌似也不是很深,他又打不过自己,今天还摔掉了门牙,都这么惨了,送他回去也没什么,于是同意了白鹭的想法。得了他的首肯,白鹭才发话道:“让那孩子上来吧,雨下这么大,咱们送他一程。”
车里的人先前在说什么小雨听不清,但是这句他听清了,不等兰花搀扶就自己爬上马车,掀开车帘钻了进去。
马车的内饰说不上有多华丽,可在出身贫穷的小雨眼里,这已经是他无法形容的漂亮奢华,他看看自己沾满泥水的衣服,有些手足无措。
“坐下吧,别拘着。”
他抬头,发话的是一个珠光宝气的妇人,看起来和他娘一个岁数,妇人身边还坐了一个穿着月白色绸衣,怀抱一只硕大风筝的小孩,竟然是小白!
五天前刚被人打了,今天就摔倒在打自己的人车前,还要受人家的恩惠,小雨心中顿生一种莫名的滋味,又酸又胀,像委屈,也像嫉妒。
见他发愣,小白藤不耐烦道:“祖母让你坐下,不听话一会再磕掉牙可别哭。”
小雨屁股只敢坐一点边沿,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祖……祖母?我还以为是你娘……”
“你倒是嘴甜。藤儿的娘过世了,剩我一个老婆子带着他,今天帮你不图别的,就想你们一起玩的时候能多照顾照顾他。”
她淡漠的眉眼巍然不动,说起话来总带三分命令的意味。小雨听着她的话,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他爹有痨病,屋里屋外都是他娘一个人操劳,累弯了脊背累皱了眼角,刚过二十的年纪就老得和别人的祖母一样,至于他的祖母,早早就成了一抷黄土,一辈子穿过最好的衣裳还不如白家赶车婆的衣裳。
马上,他又捕捉到了小白藤没有娘,心里一下子平衡不少,甚至隐隐有些看不起他了。
家里有钱又怎么样?打架厉害又怎么样?还不是没娘的野孩子~
这样想着,他心里终于有了一种扭曲的满足感。
车内谁都没再多言,惟有漫天大雨打在车顶的声音,噼里啪啦,声如跳珠。
马车不多时便停在白家的大门前,兰花刚要搬车凳,白鹭就阻止了她,让她直接将车赶去后门,先送小雨回家。
小雨从没走过这条路,到今天以前都以为那扇朱漆斑驳过头的门是白家的正门,此时借着风卷起车帘,他赶紧偷觑了一眼,帘外青石砌的门楼不大,匾额上题了两个他不认得的字,正门朱漆脱落的程度似乎比后门好上不少,但让斗拱下精致的雕花一衬,不仅不显破败,反而多了几分古朴的韵味。
他咽下将要流出的口水,心里一个劲提醒自己小白藤是没娘的野孩子。
马车绕道进了后面的巷子,小雨家就在第三户,与白家的后门斜对,兰花先撑着伞送他进了家门,然后才迎白鹭和小白藤下车。
小白藤喜欢下雨天,今天又出去玩了一圈,兴致很高,下车后不等兰花给他撑伞就先一步跑进了门,兰花要追,白鹭却拍拍她拦下了。
“小孩子那么娇惯做什么?吹吹风淋淋雨往后才不容易生病,随他去吧。”
小白藤当然知道雨大,踩了几下水花就躲进了回廊,顺着道往卧房走,一拐弯就没了影,兰花和白鹭望着他雀跃的背影相视一笑,缓步跟了上去。